尚香一怔,抬眼,正对黄九爷微笑着的脸,只是微笑,那双眼是常居上位者应有的一双眼,不漏半点心思,虽说尚香似乎觉得自己好象看到那双眼里隐隐有几分敬佩,却只当是自己看花了眼。黄九爷是通天之人,只怕早把他这些年的丁点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不鄙夷便算是好的了。
第三杯酒,比第一、二杯酒还苦。尚香喝了,便扔下了酒杯,将头埋在了桌上,他醉了,所以,他输了。黄家阿九,黄九爷,皇九子,无论是哪个身份,都是禁不得输的。
只能是他输。
黄九爷也扔下了酒杯,站起了身,摇摇晃晃着向门口走去,推开门时,却又回过头来,道:「杜太守清正爱民,天不知,民知,史册之上,即便无法为之洗冤,亦自有通达明理之人,于他处稍作弥补,你……」
尚香的肩动了动,却没有抬头,仍旧趴伏在桌上。
黄九爷打了个酒嗝,下面的话就咽进了肚子里,转头晃悠着走了。
听得门响,尚香才缓缓地抬起了头,扶着桌子走到窗前,窗外,已是日向西垂,沿河的葱郁笼上了一层金红的光辉,越发的平静祥和,河对岸,有炊烟袅袅,一派的和乐在人间。父亲若在天有灵,必是欣慰于这份平静与祥和。
恍惚间,昔日一家人的欢声笑语犹在耳旁,十几年的飘零与忍辱,便似南柯一梦,梦醒了,推开窗,外面正值六月天,叶绿花荣,鸟鸣蝶舞,人间风景正好,人生风华正茂。
他的人生,现在才开始。有刚刚起步的事业,有一个值得他等待的人,有一个虽然不明朗却定然幸福的明天。
珍惜,他所要做的,仅此而已。
***
李慕星这一去,去了整整一个夏季,秋季将至的时候,上和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黑寡妇嫁了。
嫁得无声无息,仿佛一夜间,杏肆酒坊就贴上了大红的喜字,大红的花轿从杏肆酒坊里出来的时候,才有人知道阮寡妇再嫁了。
那花轿,从前门出来,绕着杏肆酒坊转了一圈,又从前门进去了,竟又是倒插门的女婿。
阮寡妇没有请酒,街坊邻里都不好去道贺,围在杏肆酒坊外面一个个议论纷纷,不知道阮寡妇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在这时,一顶顶官轿来了,后面跟着的是抬着喜礼的下人一箱又一箱,送进了杏肆洒坊里,随行的官兵们将围观的人们赶到了一边,官员们下了轿,红袍的,紫袍的,普通百姓哪里分得出他们的位阶,只知道上和城的太守,他们的父母官,竟是最后走进杏肆酒坊里的。
尚香是唯一收到喜帖的人,他不能不去,也不敢不去。穿了一身新做的衣裳,成为喜宴上唯一的平民百姓,来贺喜的官员们,却没有一个人敢轻看他,能以一身布衣而坐在新郎身边的人,岂能得罪。
喜宴上,满耳都是贺辞,做官的人,到底跟一般百姓不同,不劝酒、不划拳,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还都是说得好听的。尚香不懂,以黄九爷的身份,怎么能够入赘杏肆酒坊,除非他放弃皇家的身份,可是如果他放弃了皇家的身份,又怎么能得如此多的官员来贺喜。看着黄九爷满脸喜庆地听着官员们的贺辞,仿佛看着一团迷雾,皇家人,也有这样的异类?
于是,不到一天的工夫,整个上和城的人,都知道阮寡妇这一回嫁了个不得了的人物,杏肆酒坊里的酒,霍的变得名贵了起来,即便是最劣等的酒,也有人抢着买去,说是要沾一沾大人物的贵气。
三天后,阮寡妇与新婚的丈夫便双双离开了上和城,去向不明,而杏肆酒坊,被托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人——明轩,明管事,从这一天起,升级为明老板,隐香斋也正式成为他名下的产业。
这是尚香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上和城人们的耳中,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不过是上和南馆里一个低贱的男妓,人们的眼中,只看见他现在的风光。
所以,当李慕星一脸风尘的再次回到上和城,一进城门,便满耳都听到了尚香的名字。他被吓过一回,只当尚香又出了什么事,竟连细问一句也不敢,当时就脸色苍白连齐带跑地到了隐香斋。
隐香斋的生意,红火得紧,小小一家店铺里,除了麻姑,竟有三个伙计帮着,比李慕星离开前又多了一个,据说,阮寡妇之所以嫁了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是因为她身上擦了隐香斋卖出的香粉,勾住了那个男人的魂,所以上和城中,只要是想嫁个如意郎君的女子,都要买隐香斋的香粉。
麻姑这女掌柜也当得威风,指挥着三个伙计忙得不见空闲,一看见有人冲进来,不禁喊道:「冲什么冲,没见着人多么,要买香粉,排队,一个个来。」
「明轩呢?明轩在哪里?」
李慕星也不管她是女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就问。
「明老板?他去跟人谈生意了。」麻姑认出李慕星来,倒是被李慕星过分白的脸色给吓了一跳。
「谈生意?只是谈生意?」
「自然是谈生意,李老板,请你自重。」
麻姑的手一直被李慕星抓在手里,怎么也挣不脱,不禁有了几分怒色。
李慕星「啊」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连忙松开了手,道:「麻姑娘,抱歉,我失态了。」
放下了心,李慕星转过身慢慢走出隐香斋,这才往宝来商号走去,只是没见着尚香,一时间还有些失魂落魄,刚才,真的差点吓死他了,拍了拍胸口,笑自己沉不住气。
到了宝来商号,见到了钱季礼,把这次出去的一干事宜全都交代好,已是快半夜了,李慕星送走了钱季礼,便禁不住又跑到了隐香斋,在隐香斋门外转悠了好几圈,趴在门缝边朝里看,一片漆黑,尚香显然已经睡下了,明知道不该打扰尚香睡觉,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见尚香的心情。
他这一走,又是数月,东奔西走没个停歇的时候,虽说也挤出时间给尚香写了几封信,可尚香却没办法给他回信,也不知尚香想不想他。
真他妈的见鬼,他现在知道想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了,那是归心似箭啊,恨不能一天当做两天用,尽快把事情都办完。
又在隐香斋门前转了两圈,李慕星灵机一动,绕到了后墙根,找来几块大石头,迭在了一处,然后往石头上一站,构着了墙缘,使尽了力气爬了进去。
天上月亮又圆又亮,照得天井里一片清楚,李慕星一边小心地看着脚下,努力不发出声响,一边摸进了尚香的屋子里。
窗户都关着,屋里比外面暗得多,伸手几乎见不着五指,李慕星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黑暗,依着记忆里房间的摆饰,摸索着往床的方向走了过去。隐约中,可以看到床上一处隆起,李慕星在床边坐下,伸出手想摸,指尖方触及尚香的脸部便停住了。
还是不要吵醒尚香的好,李慕星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刚才指尖虽然只碰了一下,却能感觉到那人体的温热。尚香没事,真的没事,现在就好好地睡在他面前,李慕星慢慢收回手,想要安抚一下自己狂跳的心,蓦地手腕处一紧,接着一股大力传来,把他扯了下去,一下子扑在尚香的身上。
「笨蛋,怎么这样晚才来?」尚香的声音在黑暗里低低地响起,带着磁性,将温热时气息喷在了李慕星的耳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