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样,也不知站了有多久。
即使当时,百感交集的忻楠也没有感觉,太多思绪翻腾令他头脑反而一片茫然,要到以后反复回味,才会心酸起来。真是傻!那个始终没有学会说话的傻孩子!
他若不回头,他会永远在他身后悄悄地站着。忻楠只是觉得心乱,难以言表,可是居然还有理智告诉自己:你需要整理一下思绪。沿着马路不停地走,浮躁的感觉会慢慢沉淀下来,心情坏一点,走的时间就长一点,但总会沉淀下来——激情这样容易消耗掉,得不到心里所想的也是活该吧?忻楠嘲笑自己。
但这一次不同,他身上忽冷忽热,脉搏突突地跳着,有一种强烈到想要打烂东西,想要发泄的冲动……猛然回过头来,发现黑暗中站着一个人。
忻楠无声地抽了一口气,一切冲动忽然烟消云散,这下子,他想起来自己刚刚是从哪里出来的了,“筱年?……呵,走的时候忘了跟你打招呼。”
林筱年哭笑掺半的表情已经冻住在脸上。忻楠脑子清明不少,“你跟着我出来的,怎么不叫我?”
筱年过了半晌,才轻声问:“忻楠哥,你没事吧?”
忻楠心里苦笑一下,果然,他看见了。“没事,只不过是我跟安宁分手了。”
筱年没作声,雾蒙蒙的黑眼睛在暗淡的光线下流露出一股温柔的味道,包含着一点儿担心,静静地看着忻楠。
刚刚还在四处奔突游走的暴烈情绪倏忽间像退潮一样安静下来,忻楠现在只觉得灰心,揉揉干涩的眼睛,自嘲:“今年运气寞是坏透了。”
“……”
“兄弟跑了,女朋友也吹了。”
“……”
“……怪不得年初算命的说今年是我的离散年。”
“还有我啊,我还在啊!”筱年垂下头去。他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忻楠哥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再坚强的人也会有伤心的时候……析柏说他哥好喜欢那个女人……
然后两个人又沉默了。
一个,是不会说。一个,浓浓的倦怠涌上来,心飘荡沉浮,安安静静却没有着落,什么也不想说了。
最后还是忻楠先开口:“回家吧。”他从倚着的铁栏杆上直起身来。
筱年偏过头看他。
忻楠没有往日的温和,脸上也殊无笑意,神情语气都很冷淡,“走吧,晚了。”
回哪里?筱年犹豫地动了动有些刺痛的脚。
忻楠似乎在解释:“先送你到车站。”
是了,要他回“自己家”。
筱年心脏“咚咚”狂跳起来,就好像公众场合想要发言前那种无比的紧张,好半天,才吭哧道:“……忻楠哥,我陪你好不好?”几个字而已,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忻楠怔了一下,笑了笑,“不用了……你别多想,我没什么事儿。”几乎是本能的,忻楠不在筱年面前表露什么,他自己并没有察觉——有了烦恼,家里的孩子若问起来,大人总归是一概否认,装作没事的。
对人好,有许多种。对筱年的这一种,就像对孩子。不求他分担苦恼,只给他看快乐的一面,忻楠并不知道他会为他说过的话后悔,他只是,认为自己今天的情绪不适合与筱年这样的孩子相处。
在筱年这一方面,却是顿时气沮。筱年是一只怯懦的小动物,偶尔试探着主动伸出小爪子去亲近自己喜欢的人,碰了不软不硬的钉子,立时以为是自己过分了。
世上的事,常常是这样,说到底,识破别人的心,实在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谁都不知道,那年冬天,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才真正冷了起来。
***
筱年与忻楠分手,一个人乘车回去。雪越下越密,他站在楼下,呆呆地望着面前黑色的建筑物,觉得它像一只怪兽,意图吞吃自己,可是却无力反抗,只得一步沉似一步地走过去,直至彻底坠八深渊……交付不久的新楼房,大理石的梯级,装潢精致华丽,弥漫着一股恶毒疯狂的寒意。
筱年蹑手蹑脚打开门,窃视四周,房间里安静得骇人,没有异样的气昧和声息,有一线黄色的灯光从阿姨房间的门下悄悄流泻出来。筱年松口气,至少现在他是安全的,希望能够维持整晚。他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地钻进自己的房间,关好房门,上锁是不可能的,门锁早就被拆掉了,但至少关起的门能给人一种安全的假象。
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听着窗外的风雪声,脑海里轮番浮起忻楠安静出神的眼睛与安宁雪白的面孔,忽远忽近,筱年迷迷糊糊地陷进困倦的睡意里,觉得自己在做梦。他大概是睡着了一小会儿,却突然被一个声音惊醒过来,像被电流刺到,筱年身子弹跳着哆嗦一下,猛地瞪大眼睛,心脏开始狂跳,警惕地望向门口。
片刻的安静后,厅里开始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和撞到东西的声音,有什么被碰到地上“匡啷”一响。筱年屏住呼吸下床,走到门边,轻轻用身体顶住门,祈祷今晚运气能够好一点,这时候他隐约听到有一道门“咔嗒”一声被锁上,是阿姨的房间!筱年的心沉下去,他闻到了隐约的酒气,也听到了含混的嘟囔说话的声音。
姨夫在推隔壁的门,推不开,敲了几下,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粗话的嘟囔声开始恼怒暴躁起来。
筱年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地听着,想,今晚恐怕是逃不过了。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脚步声,门猛地被撞开,瘦小的筱年被门板撞出去几步,摔倒在地下,灯被“啪”一声按亮了。筱年跌坐在地上,眼睛里充满戒慎和恐惧,瞪着姨夫。王哲民浑身散发出刺鼻的酒味,斯文白皙的面孔如今已经成了猪肝色,步履颠簸,努力眯着眼睛看眼前的人,仿佛不认得似的,看了好半天,含含糊糊地问:“你是谁?”
筱年声音有些发抖,细得几乎听不见,“姨夫,我是林筱年。”
这回答有同没有是一样的,王哲民似乎没听见,还是摇晃着身体,怀疑地瞪着他,然后,突然之间暴怒着向那具瘦小畏缩的身体扑了过来,筱年下意识地闭紧眼睛,抱住头,熟悉的恐怖的绝望的感觉像潮水一样,随着第一记拳头在身上留下的痛感席卷全身。
王哲民醉酒揍人全无章法,没有任何意识的发泄一般的撕扯与踢打,力气比清醒的时候大好几倍,将人像沙包一样拖来拽去,筱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漆黑一片。开始的时候还记得要护住头脸,尽量将身子缩成一团减少对胸腹部位的打击,之后不知怎么被王哲民揪住头发甩出去,额头和颧骨似乎是撞到了床角,晕眩感几乎让他吐出来,意识就有些模糊了,只是疼痛的感觉越来越重。
这一顿殴打如同以往经历的每一次一样,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来的样子……到处都痛……火辣辣的刺痛……钝痛……绞痛……头、胳膊、背、腿,头脸有黏腻的腥热感,鼻子大概又流血了,筱年模模糊糊地想着,痛得麻木了,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打了多久了?什么时候能结束?快结束吧……他醉到睡了……就结束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
可是今夜噩梦注定不能结束。
男人没有像往常那样,打累了,瘫倒便睡。终于揍到手软,告一段落,他粗重的喘着,压在身下的少年身上,浑浊的意识和模糊的视线让他看不到少年被揍的惨样,却还能分辨出那细瘦的腰身,然后产生出足以酿成大祸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