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一旁的芷薇拉拉齐木,「我们是中原人,本来就不该受当地民俗之束。」
芷微的声音有些颤抖,董贤觉得揪心,低道:「芷薇,对不起。」
「你怎么能反悔呢?她为你都扭伤了脚……」
「齐木别闹了,表哥已有意中人了。」芷薇劝道,又转向董贤:「我们闹着玩,你别放在心上。」说完,就一拐一拐地出了竹阁。
齐木对着董贤大叹一口气,也跟着跑了出去。
董贤怔在原地,吁了口气。
芷薇心头伤总有一天会痊愈,只要一个真心爱她的人出现即可。而他的伤,能否愈合,只怕不能自己决定。
长安,那个遥远而熟悉的地方,住着日夜令自己怀念的人。他身材修长,穿起冕服,一定气宇轩昂;他思维敏捷、料事如神,朝中事务当打理得井井有条;他相貌英俊,现在大概佳人在抱,忘却旧人……
心里泛酸,董贤走下竹阁,习惯性地向北望去,一片翠山,望不到头。
***
长安的冬天甚是寒冷,走在空旷的长乐宫中,更是死一般的沉寂。刘欣没有命人传报,独自穿过冷清的长廊。赵飞燕靠在凉亭的石柱上,看到刘欣前来,上前迎道:「原来是皇上来了,外面风大,快些进殿。」
即便到了殿内,也不觉得有多少温意。刘欣坐下问:「太后这里怎么这样清静,连个宫女也看不到?」
「是我让她们不用常出入的,也没什么须要侍候,跑来跑去,扰了心绪。」赵飞燕徐徐说道,眉间难掩憔悴。
两个月前,她刚刚分娩,身体越发虚弱。诞下的是个男孩,名叫刘衍,赵飞燕又给他起了个古怪的乳名,叫做箕子。
刘骜生前的嘱托,刘欣并未忘记。这一年来,他极为关心太后起居,只是赵飞燕在心头上了一道锁,刘骜驾崩后,就从没见她舒心笑过。
坐了片刻,赵飞燕偶尔答上两句,多半都是刘欣嘘寒问暖。
看她久久不说话,刘欣问:「箕子呢?不如朕把他带去未央宫住几天。」
他说着微微一笑,想起宫里那两个小孩,还真为这皇宫增添不少生趣。
刘衍虽然只有两个月,但生得聪颖可爱,一双亮目极讨人喜欢;而从舂陵赶来的小刘秀已满了周岁,可以下地走路,笑时,唇边会露出两个酒窝,时常要缠着刘欣。
「由奶娘带着,箕子太调皮,不敢让他叨扰皇上。」
赵飞燕冷冷一句,浇灭了刘欣的兴致。刘衍是与众不同的,他生来就是一个复仇工具,生母对他若即若离,而报复的人又正是他的生父。
刘欣虽也想除掉王莽,但想来这孩子确实无辜,不禁道:「太后,上一代的恩怨,又何必用下一代来偿还?」
虽不是命令语气,但他的话还是字字有力。
赵飞燕起身推说:「我有些累了,皇上还是请回吧。」
近日她时常觉得恍惚,像是活在过去,不断梦见入宫前与刘骜相识的情景。
玉石俱焚便是赵飞燕想要的,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有朝一日看着王莽悔不当初、痛不欲生。母性已被封印在仇恨之下,她怀揣着那把双刃剑,雪恨前仇之日,也是她万劫不复之时。
看着赵飞燕神色颓然,刘欣忍不住叹气,起身离开。
一走出长乐宫,总管赵昆就上前禀报:「皇上,王莽传来急报,称武都山匪人数过多,他手中兵力不够,又不熟悉当地山势,可否由长安调驻兵支援?」
武都一带被当地盗匪占山为王,也是因朝廷多年未对其进行管制,不设州郡所致。此番派王莽带兵围剿,也是弥补他失职之过。如今,王莽又提出调派驻兵─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京城驻兵一旦受他号令,形势又将逆转。八抬皇轿落坐长乐宫外,刘欣一掀衣襬,坐上御轿说:「命人传话回去,莽王叔过去围剿藩王,经验丰富,朕信他这次一定也能化险为夷,以少胜多,凯旋而归。」
王莽在朝内党羽众多,随便找个借口将他除去,定会引起其他风波。刘欣并不与他正面冲突,而是变着方子将王莽派出平乱,减少他的参政机会。身侧轻纱飘舞,八抬御轿路过御阳宫时,刘欣情不自禁地撩纱观望。他一扬手指,召来轿旁的赵昆:「他在益州,最近过得如何?」
赵昆边走边道:「回皇上,董大人还住在那间竹阁里,无病无恙。在云南的侍从说,他每天都会去澜沧江边,站上许久才回来。」
「涨潮时,让他们多加注意,他不会游水。」刘欣不知在想何事,怔了一会儿,又说:「他聪明得厉害,宫里派去的人,不要被认出来才好。」
「皇上放心,那些侍从早在董大人赶到前,就住进村寨,连芷薇姑娘也不知道,绝不会暴露身分。」
刘欣点头,又放下纱帘。一年了,他究竟是没有归来的意愿,还是没有归来的勇气?刘欣伸手轻抚腰间那半块玉佩,嘴角微微上扬。皇宫是不适合你我,但谁说我就游得走,你却飞不掉?现在不就倒过来了吗?
***
七年光阴冗长繁复,却又似弹指一瞬。更改年号的七年间,久违的人依旧没有相见,只因那份共同的倔强与信念。刘欣现已是当之无愧的大汉天子。过去那无欲无求的少年,已成为号令天下的帝王,仍然英俊潇洒,至高无上,仿若不可一世,却不得不顾全大局,周旋朝野。
这七年,对任何人而言,都有了变化。刘秀与刘衍已到了念书年龄。刘秀聪明过人,七岁已会吟诗,极讨人喜欢,而最令刘欣欣慰的是他那双眼睛,清澈见瞳,又让人捉摸不透。就如那个至今躲在云南,不肯现身的人的眼睛一样。虽然极宠刘秀,但刘欣还是将他送回了舂陵。宫内还有刘衍,就算平日里没人与他搭话,他的性格也随母亲般,乖巧安静。
从长乐宫把刘衍接来时,他的左右两颊被人各画了几撇胡子,加上水汪汪的眼睛,活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刘欣正在案边批阅公文,一见他,即刻忍俊不禁,可一想又觉蹊跷,询问赵昆道:「衍殿下这脸是怎么回事?」
赵昆行礼答:「回皇上,小人在路上问了不下十遍,衍殿下就是不肯开口。」
「哦?」刘欣一挑眉,看向刘衍:「箕子,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刘衍低下头,不说话。刘欣唤来宫女打水,将刘衍的脸洗干净后,拉他到桌前。握住刘衍的手时,才发现手上生了冻疮,肿得像个馒头,鼓鼓囊囊的小手与他瘦弱的胳膊极不相称。深知刘衍最怕赵飞燕,刘欣假意向赵昆吩咐:「既然箕子不肯说,就去禀报太后,让她派人仔细查查。」
这话一说,刘衍果然拉住刘欣,轻道:「求皇上不要告诉母后,我的脸……是几个宫女姐姐闲来无事,画着玩的。」
刘欣顿时沉下脸来。虽知刘衍并非刘氏血脉,但他生在皇宫,也有王子身分之实,如今却落得连宫女也敢戏弄他。从他手上的冻疮可看出,必是在长乐宫受冻,也无人过问。
「不要惊扰太后,去把照顾衍殿下的宫女找出来,遣回原籍,再从未央宫调几个伶俐的过去侍候。」
刘欣向赵昆吩咐完,又转向刘衍:「在宫里的书塾上了一年课,可有收获?」
如若换作刘秀,定会立刻背上几首诗,而刘衍生性文静,只是点点头。刘欣知他讷于言辞,淡淡一笑,摆好纸墨说:「默篇《鸿门宴》给朕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