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被人扭曲了意思,刘欣也不接着争辩,独辟蹊径道:「可否请老师转入正题?」
占了优势,董贤无意草草收场,又道:「《本纪》共记载了十二位君王,殿下喜欢的西楚霸王,严格来说,不能算统一中原的帝王……」
话不投机,半句多。刘欣哼了一声,无心再学,挥手道:「董大人,我看今天先告一段落,我有些累了。」
一脱离授课的前题,刘欣就急着改口。
做他的老师?董贤不配,他只不过是王莽派来的一根眼线。
董贤早有心理准备,一抿薄唇,似笑非笑:「好,那今天就到这里。」看刘欣起身要走,董贤又道:「殿下莫急,我还未布置课业。」
刘欣身子一僵,转身问:「要做些什么?」
「对你来说很简单,只需将《本纪》默下来就可以了。」董贤掐指一算:「普通人默写《本纪》,少说也须半个月去背。不过殿下熟识此书,三天内完成应当不难。」
锋芒毕露,终将难成大气,史上君王因此衰竭的,不在少数。董贤让刘欣默写《本纪》,意味深长,而这短短三天期限是对他的小小惩戒。
不料刘欣听后,轻松一笑,坐回案前说:「不用三天。这些我早已记熟,现在就可以默出来。」
他铺开竹卷,原想让董贤吃惊一番,却见他向厢外走去,边走边说:「那殿下好好默,我先退下了。」
「董大人,现在不是授课时间了。」刘欣心里恼怒,将笔砚搁在案中央,唤道:「我要用笔墨,你过来替我磨墨。」
巧妙的角色转换,瞬间又把对手拉回臣子的位置。董贤回过头,望着刘欣,片刻,他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走去拿过砚台,细心碾磨。上好的碧玉砚台才磨几下,已见浓稠的砚墨。
董贤将它递到刘欣面前道:「殿下可以用了。」
看他听命于己,刘欣略感快意,用笔沾上墨汁,写了一笔:「不行,再磨!」
来来回回好几次,总算磨到了刘欣中意的浓度。本想打发董贤回去,他却坚持要看自己默完才走。
《本纪》洋洋洒洒数万字,刘欣自知董贤以此回敬他刚才让他磨墨。心里虽气,但他自尊心极强,立刻执笔默写。看刘欣奋笔疾书,董贤会心一笑。收服一只不羁的小豹子,谈何容易?
整个下午,两人相互牵制,一个也没出书房。
傍晚芷薇来唤,房里仍不见回音,只有笔尖过竹的「唰唰」声。深夜时分,刘欣终于默完《本纪》。
董贤站了大半天,滴水未进,身体已经发软。刘欣抬头,看他一脸苍白问:「你不舒服?」
「默好了?」董贤答非所问,一开口,声音已显沙哑。
刘欣将竹卷撂在案头,起身道:「你要是累了,就带回去改阅。」
晶亮美目漾起的清高,似在排拒任何怜悯。刘欣受不了董贤这略带挑衅的目光,怒道:「你要是喜欢在这里改,随你!」
「你恨我?」董贤说得不响,仅仅三字却让刘欣一震。
「我没有……」
「那你为何总要刁难我?」苍白脸颊血色黯淡,董贤问得有些楚楚可怜。
许久的沉默后,等到了刘欣的答案:「因为你是王莽的人。」
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董贤轻笑,感慨刘欣的毫无隐瞒。
刘骜无子,王位暂无嫡子继承,众皇侄中又数刘欣令他最为满意。王莽为朝廷立下功劳无数,皇帝极器重他,殊不知这才是最大隐患。
以王莽掌控的兵权可换朝于瞬间,但夺天下不难,让天下人服你却并非易事。倘若废除刘骜,直登皇位,即是名不正言不顺,届时就会有民间志士起义造反。如若扶持刘欣,待他继位,到时王莽民心在手,再逼他退位,则顺理成章。全盘计画周详、巧妙,但没想到刘欣早已有了戒心。
「派你到我身边,无非是想掌控我的行动,全然听信于你们。」刘欣冷道,「回去告诉王莽,他找错人了,我根本无心做太子。」
董贤不语。不语,因为无言以对。他是这个计画中一颗重要棋子,负责挟持少主,助王莽施令诸侯。
「原来如此。」董贤声音哑了不少,这四字像在回应刘欣,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刘欣举步离开书房,霍然回头:「何况你没亮出底牌,叫人如何相信你?我知道你武功还在,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得如此辛苦。」
真相被刘欣捅破,董贤心头掠过一丝诧异,剎那散去,他面带微笑问:「何以见得?」
此次刘欣没有回答,冷笑一声,修长身影消失在董贤的视线中。
***
已至初冬,北风呼啸,遍地皆是残枯黄叶。天气似乎也像刘欣那样针对自己,董贤住的小屋有些漏风,自从与刘欣折腾完功课后,他便躺在屋里,发了几天的热。
御阳宫的仆役知道他与刘欣不合,来来往往碰上董贤,也只是寒暄几句,不敢多言,幸好有个芷薇每天来端药送饭。与董贤接触多了,芷薇越觉得他为人可亲,但就是不明白,刘欣为何这么排斥他?就算与王莽不合,直接针对他好了,何必迁怒其他人?
每次芷薇为他不平,董贤总是自嘲一笑。托她细心照顾,不到半个月病已痊愈。近几日,天气渐渐转凉,董贤思量着要去看看嫂娘。
他请示了刘欣几回,想要离宫探亲,却始终没有得到答复。今日恰逢刘欣破天荒地前来看他,董贤还来不及开口,就听刘欣淡淡问了一句:「你的病可有起色?」
对于刘欣到来,董贤微感意外,他病虽已好,脸色却还苍白,低声行礼:「有劳殿下费心,已好了十之八九。」
刘欣朝他看去。二人对视,如同定住般,居然久久无人打破沉寂。
最终,刘欣撇开双眼,目光落到桌上未动过的饭菜上,先道:「大人不吃不喝,可是要向我抗议不批你离宫之事?」董贤性格内敛,很少会把喜恶直接表露。
不动饭菜,只不过是他天生挑食,外加这几日抱病,没胃口罢了。见刘欣的疑心到了个极端的地步,董贤冷一句:「殿下何时又会因一人绝食,而受之要胁?」
此言让刘欣再度直视而来。
他目光如炬,细细扫过董贤的精致五官,突然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碗碟砰砰直响,沉声道:「少装模作样!你急着离宫,无非是想与王莽交接消息。只可惜由我入手难过登天,这回应当没什么需要交流,至多是商议下一步的计策。」
闻言,董贤轻轻抿唇,丝毫不显尴尬。
良久,他朝刘欣伸出一双手,十指纤纤,不显柔媚,却带坚毅。见对方不得要领,董贤优美的唇轻轻开启:「殿下既然如此笃定,当以快刀速斩乱麻,立即将我移交皇上,撤销师长一职,我绝无半句怨言。」
深锁的浓眉,令刘欣的神情看起来极具威慑力,他道:「王莽只手遮天,深得皇上信任。我此时去说你们的不是,岂不自掉圈套,成了大奸大佞?」
「那就是说,殿下换不掉我?」像在冒天下之大不諱,董贤戏谑道。
听刘欣不答,他续道:「殿下自知无法调走我,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往后师长之事,也无须为学生者多加过问。」
这话令刘欣立即沉下脸来,锋利剑眸直刺董贤眼底,他怒道:「你弄清楚,只有授课时,我才尊称你一声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