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和蔼可亲,芷薇渐渐没了顾虑,坐到对面。
看她不动箸,董贤夹来一些菜放到芷薇碗里,问:「你和欣殿下相处多时,知不知道他平时爱看什么书?」
被他一问,芷薇受宠若惊,轻声说:「殿下看书很多,我也不很清楚,但时常看他翻阅《史记》。」
「《史记》?」董贤一挑长眉,「那他是喜欢帝王本纪,还是各国列传?」
芷薇转转眼珠,答道:「殿下像是最爱《项羽本纪》。」
「原来他喜欢项羽。」董贤喃道。
芷薇与董贤聊了许久,舍不得他住这残破小屋,一连劝说几次,他也不愿离开。这里安静怡人,少有人来打扰,董贤婉拒了芷薇。可她不放心,又去拿来棉被、暖盆,把屋子布置一番才算满意。
「有劳芷薇姑娘了,天色也不早,我不便再留你。你要是有什么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听他言谢,芷薇既惊又喜,立刻道:「那你愿不愿意作幅画送给我?」话一出口,立刻后悔,哪有女儿家主动向男子索要画像的?芷薇羞得不敢再说下去。烛光下董贤靓丽似画,仅要一张留作纪念,她已心满意足。
董贤听出芷薇是要他的画像,却淡淡一笑:「芷薇是要我帮你作画?好,妳坐下,我马上给你画。」
芷薇一愣,不好意思说明,支吾道:「不是,我想……请大人帮我画幅物景图。」
「物景图?」董贤摆开画卷,提笔问:「不知你喜欢什么花草?」
芷薇原就是胡诌,一时也想不出要什么。望见面前的董贤,清秀逼人,信口道:「要不,大人帮我作幅竹图。」
「原来你喜欢竹,姑娘家里实属难得。」董贤娴熟地把握笔峰,周身仿佛笼着一层仙气。秀眉亮眼,颀纤身材,无可比拟的清雅,犹如青竹匿于仙境。
「画得匆忙,先算还芷薇一餐之恩,以后再好好谢你。」
片刻过后,画已作完、晾干。董贤将画递给芷薇,问:「以前的师长,每天何时给欣殿下上课?」
「殿下好学,每天都会主动请夫子过来。」芷薇收了画,估算着已过了三更,便向董贤告别。
董贤为她打开房门,送走了芷薇,他走到案前,信手默下几章《项羽本纪》。一抹无奈挂上脸庞,董贤轻喃:「西楚霸王,一介血性英勇,但却刚愎自用。刘欣虽是沛公子孙,却不顾忌讳,视他为榜样,倒与众不同。」
想到后来,浓厚的兴趣居然盘踞心头。董贤一笑而过。或许,只是错觉而已。
***
刘欣搬入御阳宫,心里并不痛快。
两天之间,平日素无往来的堂表兄弟都来拜访。态度好的,无非是来阿謏奉承,若是碰上忌妒不甘的,还要受人两句冷言冷语。皇宫的膳食皆是奇珍美味,可惜刘欣烦了两天,对着一桌佳肴没一点胃口。
芷薇站在他身边,久久不曾说话,刘欣侧脸问:「在想什么?怎么都没听你说一句话?」
被刘欣一唤,芷薇回过神:「都两天了,殿下不请董大人来上课吗?以前你每天都要温书啊。」
刘欣搁下竹箸,没有开口。如今他仍然每天温书,只不过没请老师罢了。对于董贤,刘欣心怀成见,不仅因为他是王莽派来的人,还因为那种高高在上的清傲态度。眼前飞掠过的是董贤俊美的脸庞,他与王莽狼狈为奸,应是条毒蛇,为何却拥有胜过天仙的容貌?
心结尚未解开,又听芷薇问:「要不要叫董大人过来,一起用饭?」
「用不着,他饿了自己会吃。」
刘欣这话说得无凭无据,芷薇听了,心里来气。
两天来,没人问过董贤的伙食。他是个三餐无规的人,不是她顿顿送去,只怕也不会好好吃。
芷薇提来竹篮,也不管刘欣有没有吃完,拣了几道菜装进篮里,转身就跑了出去。
刘欣与她一同长大,平日总让她几分,他一人坐在桌边,不知所措。幸好不到片刻,芷薇又折了回来。
看她原封不动地把菜放回桌上,刘欣语带戏谑:「他不肯吃?嘴倒挺刁。」
「董大人说他近来躁热,只喝些凉茶、白粥,碰不了太多荤腥。」
刘欣对董贤没有好感,经芷薇一说,只觉他在故意摆架子,不由恼了几分。
脑海中那双盈着笑意的眼睛若隐若现,他沉声道:「去叫董贤到书房,我想上课。」
第三章
纤长五指抚过迭迭竹卷,董贤拿起一迭细看。
竹面光滑、折页处的绳线都已松动,说明它们时常被人翻阅。
刚要细看其中内容,眼前景象忽然摇曳,董贤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身子。前些日的奔波让他烙下了劳累的隐疾,不时会觉晕眩。
原以为这只小豹子不会这么快找他,第三天就来到刘欣的书房,自己也感意外。厢门被推开,董贤转身,见刘欣已站在房外。刘欣上下打量董贤一番,还未说话,倒已显十二分谨慎。董贤站着,任他审视。
见刘欣目光稍显平和,打趣道:「我可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帮手,殿下要不要再搜搜我的身?」
刘欣踱步到他面前,不答反问:「送去的菜,你一口不碰,是因为没有胃口?这两天看你在御阳宫四处走动,也不像身体不适。」
董贤故作一惊,轻扬薄唇:「原来殿下注意到我,看来这御阳宫也不大。」
浓重的压迫感在二人间冉冉升起。
刘欣虽然年少,浓眉间却已存震慑力,可无论怎样,所有的力量到达董贤双眸前,都会被他的无形结界化得一乾二净。就如一道强光射入水中,晶光四射,却漾不起一圈涟漪。
刘欣撇开视线,走到案前坐下说:「我们可以正式上课了,你有没有准备课题?」
对方先行撤离。这一局,无疑是董贤将了刘欣一军。看刘欣态度冷淡,董贤也敛起笑容,正色道:「授课时,我就是殿下的师长,请殿下往后在课堂上叫我老师。」
刘欣一怔,眼神变得越发犀利,他并非不懂尊师重道,但这条件由董贤提出,则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刘欣盯了董贤许久,一斜眼睛,低声喊:「老师。」
平和的笑重现脸庞,董贤并没事先预备文稿。他站到刘欣桌前问:「听说殿下喜欢《史记》,知不知道此书差一点就被焚毁,无缘公诸于世?」
「武先皇创下丰功伟绩,功勋多了,晚年难免骄奢浮躁、多疑猜忌。」感觉此问是为揭大汉朝的创疤。刘欣没有拐弯抹角,一针见血,直抒己见。
「武帝好劣可以『三七』划分,但听你的语气,似乎划得不够公平。」董贤徐徐道,「《史记》编着期间,朝中变革无数,又逢李陵投降匈奴,司马迁出面求情,震怒武帝受了宫刑,也在情理之中。」
要在朝中站稳脚步,必须经历一个蜕变。有些话是绝对不能出口的,即便它是真理。虚伪的甜言蜜语,永远比肺腑之言动听百倍。
锐利双目夹杂愤愤不平,刘欣反驳道:「李陵归顺匈奴,无非是武先皇听信谗言,在军衔上刻薄了他,才招致这种结果。《史记》编写耗尽司马家两代心血,你……老师这么说,未免让人唏嘘。」
单纯而又热血的思路,让董贤心底暗笑,表面却严肃说:「你的意思是说归顺匈奴,理所当然?难道殿下没听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