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来不及阻止,只见他抽出长剑,向颈处一抹。董贤转头闭目,白袍上已溅上几滴殷艳的红。
「他跟了朕二十多年,你可知朕为何要他的命?」刘骜拍着刘欣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朕下定决心要立你为太子,无人可阻止,即是身边最近之人也没有机会。希妃和蓉妃的孩子都没保住。昨夜,太医诊断说,朕此生都不会再有子嗣。现在只有你,才可接任这大汉的国土啊!」
不会再有子嗣?为国者竟无后代,对帝王而言,是最大的羞辱。
刘欣难以置信到浑身颤抖,他抬起头,发现在这一夜间,刘骜已衰老了许多。
一股强烈的父爱笼罩全身,无从抗拒,刘欣拱手道:「臣遵旨。」
「傻孩子,快起来,都该改口叫儿臣了。」刘骜唤来侍卫,将总管的尸首抬下,吩咐厚葬。待人走后,他沉声道:「身于宫廷,就当视死如归。若有缘,往后朕到了天上,再让他侍候。」
「皇上请节哀。」刘欣、董贤低首站在一边。两人内心都明白:一份遗诏要用千万人的鲜血筑成。
总管之死,只是个序章。用这条性命是为换刘欣一个承诺,一个负担起大汉江山的承诺。
昨日白蓉妃猝死,刘骜难免抑郁,心血来潮地请太医作了检查,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晴天霹雳。无法生育,是君王一生最大的污点。继秦后,汉高祖统一中原,刘氏王朝执政将近两百年,居然落到一个无子继位的境地。
「现在朝中局面尚还稳定,朕提早为你打算,往后你有何事不懂,可以去问王莽。」
「是。」刘欣点头。刘骜深信王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王莽兵权在握,刘欣自知,即便有了「太子」光环,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好,你先退下,切记保守此事。我还有事要与董大人谈。」昨夜的诊词,已断送了一个帝王威严。
而在自己病前,受孕的两个妃子也没一人成功诞下健全皇子。刘骜忽觉身心疲惫,想要找人倾诉。赵飞燕乃他最爱之人,可自己的身体日渐消沉,最终,却连个孩子也无法留给她。
以后在这又厚又冷的皇墙内,由谁来照顾这单纯的女人?刘骜不能找赵飞燕,他无法向她启齿一切。
偌大的皇宫,原来想找到一个可倾诉之人,竟是如此困难。刘骜内心痛苦,顾不上其他,一把将董贤拉到身边。这个宛若天仙般的男子,此刻,他只想向他诉说一番。
「皇上!」董贤一惊,巧妙地从刘骜手里脱出身。心跳猛烈加快,并非因为皇帝,而是身旁另一人的灼热目光。
内心如同刀绞,刘欣却觉得自嘲。他明明清楚董贤是个男宠,为何还会为他心痛?自己刚亲手接下「太子」之职,又怎能违背皇令?太子?太子原来就是为保权力,连肺腑之言也不能袒露,连身边之人被他人搂在怀里,也不敢吱声!刘欣内心巨浪滔天,语气却是风平浪静。
他低声道:「不再打扰皇上与董大人,刘欣先失陪了。」掌心已被指甲刺得溢出血丝,刘欣仍紧握双拳。
他转身,跨出厢房,伸手关门的一剎,却让董贤看到从他掌中央,蜿蜒而下的鲜血。殷红之血,每一滴都带着刘欣的怨念、无奈与誓言。董贤忽觉欣喜,心中盛开了一朵希望之花,无关于原本的使命。
厢门被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几片竹叶从天而降,飘舞至肩,刘欣随着竹叶飞来方向去寻源头。
回廊尽头,是一排挺拔长竹,原来在这奢糜的未央宫内,还有这般高雅的青竹。他弯腰捡起一片竹叶,放在唇边轻轻吹奏,吹的正是《佳人曲》。李延年的心声,经你唱出,我又怎会不懂?
可现状如此,你我处在对立位置上,我若没有权力、地位,即便懂了你的《佳人曲》,又能奈何?一曲吹罢,刘欣缓缓跨离未央宫。低沉的曲调飞越长廊,飞进皇帝的寝厢。
华贵的座椅上,坐着眼神空洞的一国之君。一拉站在跟前的董贤,刘骜道:「来,坐下说话。董卿,你可知,朕这一生最爱何人?」
董贤被那竹叶所奏的《佳人曲》,扰乱了心神。被人一唤,总算回过神来,他大方地落坐于刘骜身旁:「皇上历尽艰辛才将赵皇后纳入皇宫,最爱之人,当属赵皇后。」
赵飞燕占满了刘骜的整颗心,因为至爱,才无以面对。
刘骜又叹:「朕留你,也别无他意,你就为朕抚段古筝吧。」
董贤称是,走至古筝前,十指轻挑,筝音四起。
他缓缓闭上双目。王莽的计画现已遭到变故,老天助他断了刘骜的子脉,却又设下一块更大的绊脚石。
刘欣现今已是太子,若不在这身分公布前将他铲除,所有的布局都将化为一场空。关键就在于,自己是否要将这个秘密透露出去。
舒畅筝声连绵悦耳,董贤一勾中指,一根筝弦忽然崩断。他熟练地跳开破音,将之一并溶入乐曲。座上的刘骜闭目小憩,丝毫没有察觉。
即使是圣人、贤者也有忘情的时刻,更何况他董贤只是个凡人。筝声急起而变,带着坚毅与决心,只求一人能懂。
***
御阳宫内的侍女闺房,隐隐透着相思。芷薇坐在窗前,从梳妆台底层,小心地取出一幅画卷。画中所绘是青竹,就如此画的作者一般,颀长秀丽。
女儿心弦早被拨动,芷薇忍不住叹息。董贤如此俊美不凡,怎会看上她一个卑微的侍女?可每每想起他亲切的笑容,自己又忍不住幻想,他应不会像常人那样世俗。
房门被推开,芷薇忙将画放到一边问:「是谁?」
回到御阳宫后,刘欣去洗了把脸,不愿一人待在房里,便跑来找芷薇。
「那是什么?」见她慌张地撂下一件东西,刘欣走去,摊开画卷端详。
竹图?页脚落款处,赫然写着「董贤」两字。刘欣浑身一震,双目不离画卷问:「这是他画给你的?」
他口吻严肃,芷薇不知哪里不妥,据实答道:「是。」
刘欣忽觉自己如同一个小丑。原来并非他第一个发现董贤气质如竹,他早已将这一形象作画送予他人。内心如同烧了一把巨火,刘欣重重地将画卷掷在桌上。
芷薇不明就里,忙将画细细卷好,问:「殿下这是怎么了?一进来就发这么大火?」
刘欣不答她话,问道:「你喜欢董贤?」女孩脸上漾起的淡红让答案不攻自破。刘欣冷笑:「你们根本不配。」
芷薇从小陪在刘欣身边,虽是侍女,却情同手足。此刻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犹如迎面一盆冷水,浇得她彻身冰冷,一时答不上话来。
刘欣看她眼里噙了泪水,又道:「我并非说你不配他,而是他配不上你。」
「胡说!」芷薇跺脚反驳。当苗头指向董贤时,所有的勇气都会汇聚起来。
此举让刘欣越发怒恼,董贤果然神通广大,不费吹灰之力,已让最亲近的童年玩伴与自己反目。
「我胡说?」刘欣一把抓起芷薇的手,大声道:「他正在龙床上陪皇上,你要一个男宠来娶你,未免太作践自己了。」
像是被雷劈中般,芷薇听闻此言,楞在原地。
如此纯洁、清新的董贤,他是……男宠?片刻的寂静后,她猛然抽噎起来。
刘欣心里也不好过,却不能落下泪来,他扣住芷薇的身体问:「在我面前,妳是何等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