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尚之昏昏沉沉,勉强睁开灌铅般的眼睛,虽能模糊地听到太后说了些什么,却木然地无法理解。
李守誉人小嘴拙,不知道该怎么替玄尚之求情才好,不安地看看太后又看看玄尚之,急得泪珠子直转圈。太后依然一副百年不变的淡然表情,对小皇帝的反应置若罔闻,更对玄尚之的处境视若无睹,继续自顾自地闲闲品茗。
时间一分一刻的慢慢流走,缸内开始升起缕缕白烟,玄尚之浸於水中的肤色开始渐渐转红,脸色也随着上升的温度开始呈现出不正常的绯红。但玄尚之本人却没有明显反应,他甚至感觉不到缸水开始趋向危险的热度,只觉得意识越来越浑噩,却又止不住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比如此刻,他甚至还能自嘲地想着青蛙不知不觉中被烫死的故事肯定是真的。
“太后……”金儿小声地唤了一声。
虽然金儿与玄尚之一直不和,但毕竟同殿共事多年,而且一直以欺负玄尚之为乐,多少有些感情。眼见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共事者要活活被烫死,饶是金儿也忍不住开口求情起来。
“金儿,莫非你现在还分不清何时该开口,何时该闭嘴?”太后冷冷道。
“……”
金儿不敢再多言,乖乖噤声,但投向太后的目光中已经满是乞求之色。太后完全没有理会,金儿只得看向小守誉。
金儿泪眼婆娑的模样更令小皇帝深觉玄尚之的处境不妙,顿时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跳下椅子奔到太后腿边,可怜兮兮地说:“母后,你原谅尚之哥哥好不好?”
“哀家为何要原谅他?”太后煞是认真的反问小守誉。
“因为……因为……”李守誉词穷,大眼睛转来转去,却一时想不到什么好理由。
“既然皇上无法劝服哀家,那就陪哀家一同欣赏下去吧。”太后雍容的笑容之中带着几分恶意。
小守誉见太后不理会他,又见玄尚之的神色越来越差,终於哇一声哭了出来:“母后好坏!”
谁也没料到,小皇帝竟会当即扑向大缸!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众人一时呆愣住,眼见小皇帝就要碰到炽热的大缸时,忽然一个人影扑出,挡在了李守誉前方,他整个人却因此重重地撞上缸面,顿时一阵恐怖的“滋滋”声传来,分不清是衣物还是皮肤被大缸灼烧的焦糊味溢出。那人搂着李守誉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那人,便是唤作武青肃的侍卫。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小宫女的尖叫此起浮伏,没被烫到的小皇帝有些懵懂,一时分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本能地再度大哭起来,太后重重一击案:“肃静!”
顷刻间鸦雀无声……
太后好似闲庭信步般慢悠悠走到哭泣的李守誉身边,无视已经面无血色的武青肃,直直地看着李守誉问道:“皇上为何要哭?”
“他……他……”李守誉指着武青肃,哽咽不止。
“他是不是妨碍了皇上,所以皇上才哭?”太后淡淡道:“那哀家替皇上惩罚他如何?”
李守誉一听吓得急忙摇头:“不是!他是为了保护朕受伤了!”
“那就是该赏不该罚喽?”
李守誉用力点点头。
太后这才满意一笑:“皇上,现在你知道身为皇帝为何要清晰表达自己的所感所想了吧?因为就算你不开金口,也会有很多人因你的言行举止而揣摩圣意,若有所误解,便会造成很多无法挽回的遗憾。所以,不论事情有多显而易见,皇上依然要清楚地讲出来,明白吗?”
太后……人家武青肃的烧伤还没处理呢,您老人家就开始就地教育了,太会挑时间了吧。李守誉哪敢怠慢,急忙再度点头。
“那现在,请皇上下旨吧。”
“下旨?”李守誉一怔:“下什么旨。”
“皇上,有你在的场合,任何事都应该由你发号施令,无人可以越权。若皇上不知应该如何下旨……”太后云淡风轻地说道:“那就意味着所有人都不可妄动,就算有人血流不止,只要皇上多耽误一刻,那人便得多流一刻的血,无人能有异议。此时此刻,皇上打算考虑多久呢?”
李守誉怔了怔,似乎忽然明白了过来,立刻擦擦眼泪,大声道:“传朕口谕,立刻宣太医晋见!”
真乃孺子可教也。
太后哪知,这番让皇上有应急之智的教诲,造就了李守誉不论梦呓、号啕都能清晰吐字的本事,当然,吃东西时除外。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若皇上能有巧言善辩的机智,适才为玄尚之求情之时便能反驳哀家了。”
不仅太后这样想,李守誉自己也若有感悟。所以,待他成人后,他是否有能言善辩的本事虽有待商榷,但诡言狡辩的本事却绝对一等一。
玄尚之昏昏沉沉之中,看着太后与皇上有条不紊的对谈,不由对护驾有功、身负重伤的武青肃抱以十二万分的同情……
太后训话完毕,这才慢慢地看向武青肃。武青肃汗流浃背,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呼吸有些急促,背部的灼伤十分严重,衣料已经烧融,与皮肤黏在一起乌黑一片。
但太后却不为所动,安静地凝视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武青肃,就算你为皇上付出生命,那也是你份内之事,绝不是什么功劳,这点你需谨记。”
武青肃艰难地爬起,颤巍巍地恭敬叩拜:“卑职铭记於心。”
太后用令人费解的目光再次注视着武青肃,久久、久久,才徐徐开口:“你抱着圣上随哀家来。”
皇上身为万金之躯,一般除奶娘、太后以及随侍宫女太监,其他人根本不得逾越,更别提触及龙体。能被赋予“抱着皇上”这样的殊荣,实在是天大的恩惠,尤其是像武青肃这样官职低微的小侍卫。
武青肃受宠若惊,有些惶恐起来;倒是小皇帝大大方方地伸出双臂,一脸期待地甜笑着。武青肃小心翼翼地抱起皇上,谨慎的避过了李守誉缠裹纱布的伤口,小皇帝舒舒服服地抱着武青肃的脖子,乐得直晃腿。
武青肃虽背部灼痛难忍,但看着怀中小皇帝无邪水灵的笑容,也不由无意识地随之一笑。
太后摆驾回宫,众人跟随在太后身后有条不紊地离开了前殿,片刻间走了个乾乾净净。
玄尚之茫然地看看空荡荡的四周,怔怔地觉得他跟大家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是什么呢?
啊啊啊啊~~~太后您先把我放出来啊!
***
玄尚之终於缸口脱险,在煮得半熟时被太后大发慈悲地放了出来。虽然没有如小皇帝那般烫伤,但全身火辣辣碰不得的痛楚也不是好受的,所幸牢里比较阴凉,倒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玄尚之的痛苦。
浑浑噩噩地睡了不知多久,隐隐约约中,听到远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玄尚之勉强睁开双眼,牢门被人推开,一双金黄色的小龙靴出现在眼前。
皇上?
茫然地抬起头,一团温热忽然扑了过来,虽然身体的伤口随之一痛,但在他怀中哽咽的小小九五之尊却令玄尚之的心头一暖。
玄尚之深知自己这些年对小皇帝并不算好,多有敷衍之意,但李守誉却异常依赖於他。
一向被玄尚之认为“好烦”的亲昵举动,这次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柔软温暖的小小身躯紧紧地窝进自己怀中时,那种充实和安慰感令玄尚之鼻间一酸,下意识地紧紧回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