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对他讲的话,他后来明白。当那美丽的人在他身下叫着“魏无双”时,他便想,若是不属于他毁了也好。可他又怎能毁了那一次次拼了性命救回的人啊……所以他死了、他离开了才是最好……
“萧爷,您醒了!”床上的人—睁眼便有三名侍女凑上前来满脸欣喜地喊着。
萧爷,谁这么叫过他呢?梦,他做梦了。他懂得了那叫做梦,药人是不会做梦的,而今他还是药人吗?
记忆,点点滴滴,一滴不漏地回到脑中。割掉他的辫子,被他抓破脸,带着老爷的信来到南凉被他关起来,几次为他拼了性命,和他的肌肤相亲……想起来了,又如何,也不会改变什么……
“唔!”萧冰挚像破雷击中,突然倒下床全身痉挛剧烈抽搐起来。
“萧爷!”
“啊啊啊——!”
***
药人可怕之处在于他们感受不到常人的伤痛,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上,因而也就不懂得恐惧,不懂恐惧的人怎会不可怕。这些皆因炼制的人在他们身上下了蛊,药蛊。中了药蛊便成了药人,完全听从主人的命令,没有七情六欲,身体也不会感觉到一丝疼痛。药蛊是不可能破除的,萧冰挚却是特殊。
“你对他做了什么,他睡了这么久!”
“王爷不必担心,老夫只是对他用了迷药,算算时辰是时候醒了。”
“他……”昙看向窗外,良久才转回,淡淡问道:“还有多久的命?”
“恕老夫医术不精,不会超过三月。”
“咳咳……三个月……”
“王爷,您的身体可要好生调养啊。”大夫语重心长地说道。
萧冰挚刺入的那一剑,没能要了昙的命,但也伤他不轻。
“下去抓药吧。”
大夫留下止疼的药膏后离开,昙退下了所有的人亲手为萧冰挚上药。拉开白色的中衣,映入眼睛的是千疮百孔的胸膛,一道道一块块紫黑的粗疤交错纵横,找不到一寸完好的肉皮。
曾经的刀伤箭洞已被这些炼制药人粗疤覆盖……
床上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淡淡地问。“觉得恶心?”
昙沾着药膏的手停在半空,“你可认识我?”他不再是药人,为何还是这样的眼神!
“海昙,对吗?”
“嗯。”昙不再说话,默默地把药膏涂抹在紫黑的粗疤上。
下一刻萧冰挚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只要一醒来身上便像剜肉一般痛,痛得让人无法忍受,“啊啊啊……啊啊……”
昙立刻点了他的穴道,快速把药膏涂抹在他全身。珍稀的药膏算是起了一些作用,疼痛缓和了几分。汗水泪水打湿萧冰挚的脸,昙放下药盒拿来湿手帕为他擦拭,使不出力的人仍是尝试着躲避他的碰触。昙发觉了,丢开手帕为他穿上中衣起身离开。
“以后别再来了……”这样纡尊降贵他受不起啊。
昙点点头,轻轻合上门。
此后半月里萧冰挚日日夜夜忍受着生不如死的煎熬,止痛的药膏在第七天用完,得等上半月大夫才能配制出新的。那日以后昙再没出现在萧冰挚面前,而他并不知道,昙很多时候都在内堂外静静坐着,等候侍女为他上药喂药。王府的人只当王爷疼惜这个身手不凡的侍卫,没有其他,王爷冰冰冷冷的样子看来仍是那般无情,他们无法想到其他。
这一日萧冰挚醒来身体竟没有多大的痛楚,想着莫非是回光返照。内堂里没有人,他下床扶着东西走到偏厅还是空无一人,大概没有人想到他会在这个时辰睡醒。
“唔……”突然气憋得慌,萧冰挚跌进座椅里大口喘气,左胸一下一下的咚咚声越来越缓慢微弱,他要死了吗?
要死了,想看他一眼……
王府里四处无人,萧冰挚顾不得这古怪诡异只想快些找到那紫衣人。当他寻着记忆找到昙的住处时已是汗流浃背,屋里没有人,他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水正要喝时茶杯便从手中滑落。
琥珀色琉璃小瓶,是那个药瓶!是那可以助老爷恢复武功的药,是用他换来的药!用他换来的药……
“我没有把药送给他,若要送,你自己送去。”门口响起了一个清冷的声音。
“为何不送去,这不是你要的吗?”不是用他来换这药吗,他既已做了药人,这药为何又不送去!
“不是。”昙淡道。
握着琉璃药瓶,望着他的绝色容颜,萧冰挚泪流满面。
昙跨入门内走近他,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只道:“你可用过午膳?”
萧冰挚摇头,突然抓住他的肩膀,身体开始抽搐起来。昙知道是止痛药的药效过了,拉起他的手横过脖子架在肩上,“再忍一会儿。”说着单手抱住他的腰施展轻功飞出门外,几个借力向王府的东厢奔去。
肩头扶扛着快昏噘的人昙有些吃力,从前不曾去注意过这副骨架子竟是这般魁梧。几次三番,几次三番,不自量力地挡在他面前,这骨架子也确足够为他挡刀挡剑。而今也只剩下骨架,压在身上扎得人生疼。
东厢原本的花池建了一个屋盖起来,里面没有鱼草花虫,只有一池热气腾腾的黄绿药汁。昙脱去萧冰挚的衣物,扶着他蹚进池里靠着池中心的山石坐下让他全身浸泡在药汁中。
药汁麻痹了身体,疼痛在瞬间减轻,萧冰挚逐渐恢复神智。睁开眼紫衣人就站在身边,黄绿的药汁浸湿了他的紫衣,甚是狼狈难看。
“走吧,我在这里很好。”
“记着一个时辰后要离开水中,下回疼痛发作再进来。”
昙嘱咐完后出了东厢,随后来了两名侍女服侍萧冰挚。萧冰挚没让她们进入药池屋,也没听昙的话一个时辰之后离开药池,何必那么麻烦,一直泡着不是更好。
此后,萧冰挚整日都在池坐着,除了合眼睡觉大多时候都在发呆,除了发呆大多时候都在想,在想他,在想昙,在想他这颗心何时给那美丽的人,在想为何会给了那般无情的人。
是割下他辫子被他抓破脸的时候?是他命令伺候他沐浴的时候?是教他习武的时候?是一次一次为他挡刀挨剑的时候?还是与他肌肤相亲的时候?
是为他美色所迷?是了,除了那副皮囊他实在没有招人喜欢的地方。可是,几位主子的样貌亦不逊色于他……想来既是莫各其妙又是荒谬可笑。
妄想架梯摘月的凡人,注定会跌得粉身碎骨!
这些从前他便知,如今再来悔悟似乎太迟了。或许人之将死,才会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
“池里的药只能镇痛,治不了他的伤,他那副身子骨已是残破不堪,哎……”驼背年迈的大夫叹气摇头道。
“他还有多久?”
“恕老夫无能,仅能延长一月,萧爷仅有三月的时间。”
“一月……”那一池的灵药也只能延长一月吗?
“王爷,老夫有一问,不知当问不当问……”大夫小心翼翼道。
昙颔首。
“这位萧爷……莫非是王爷的齐君?”若非齐君,镇北王爷又岂会这般费尽心思去救他性命。
昙因他的话愣了一瞬,良久才道:“退下吧。”
如果连南凉的“橐驼神医”也救不了他……
***
听见脚步声萧冰挚睁开眼,见是紫衣人又闭上。
昙眼里有明显的怒火,飞身落到他面前溅起一片水花,“我说过,每一回只能池中留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