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唇角猛地一动,眼睛微微睁开,随即又闭上,一副视若无睹的架式。
李元昊嘴露蔑笑,在他眼里,眼前的男子根本不值得他正目以对。他问道:“就是他吗?”
“是的,陛下!”大光头回道,转身对着小卒吩咐:“弄醒他!”
“刷!”一盆冰水浇到男子脸颊。
男子本能抽搐着身子,牙关节紧紧咬住嘴唇。
“你是盗匪的内应?”李元昊语气近乎平和地问道。
男子的眉睫不停抽动,眼神散乱,没有对李元昊的问语做回应。
“回、回陛下,他是个哑巴!不过,刚刚他已经承认他就是盗匪的内应!”
李元昊回头看了看光头官吏,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没有言语。以李元昊的聪明,他当然知道这被绑的男子不过是个替死鬼。
“是吗?”李元昊故意掸了掸落在自己两肩的积雪,眼神中露出骇人的威慑力。
大光头见李元昊这副架式,吓得慌了神,大口大口地咽着口水。“回、回陛下,是、是的!”
李元昊又笑了笑,道:“嗯!那就是吧!”
“陛下要如何处责他?”大光头问道。
“既然是个哑巴,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那就,杀了吧!”李元昊轻描淡写道。
在外人眼里,李元昊总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身上那种傲视一切的霸气,令周围人都对他产生一种敬畏。
“是!”大光头道。
“不、不!杀、杀、杀不得!”高台下传来一阵颤抖的声音。
原来是大胡子监工,看来是刚醒过来。他一边擦着眼睛,一边提着宽大的裤管死命向着高台冲去。
“陛、陛、陛下!杀、杀、杀不得!”大胡子瘫倒一地,大口喘气着。
“为什么?!”李元昊的笑意很莫名,灰暗的瞳孔间射出了一抹不可侵犯的威严。
“回、回、回陛下,是因为……”大胡子“嗖”地窜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挨着李元昊说了一串话。
李元昊的脸色慢慢开始变化,变得很僵硬,只是这僵硬中竟还藏着几分兴奋。
“哈哈,来人,把他放了!”李元昊语气异常兴奋。
大胡子刚想露出一点微笑,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把他带回行宫!”李元昊的睫毛扬得很高。
“陛、陛、陛下,这……”大胡子哆嗦着。
李元昊看了看男子,转身对着大胡子阴阴道:“想救他,你可以直接把西平王找来!”
“是,是……”大胡子只得作罢。
就这样,那男子就被李元昊带回了行宫。
***
这几天贺兰山飞起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寒意。
白茫茫天地间,一盏玉杯,一张琴筝,置身于冰寒的石桌之上。杯中水早已凝结成球,几点茶叶末儿微微翻着绿意。花梨木的琴筝上覆满了白雪,驼牙制的筝柱也已厚厚裹了一层冰衣。
风雪吹打着厚实的外氅,近乎可以将内里的兽皮生生割裂。李元昊捏了捏貂皮外氅,使劲将身子裹了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双脚重重地搓了搓脚底的积雪,只是身体始终没有离开冰凉的石凳。
这里是李元昊的贺兰山行宫,每年冬天他都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
行宫的北侧高岩之上,留有一方空地,上可仰视贺兰山脊,下可瞰浩渺群石,右侧可观素里银装的冬梨花,左侧可赏包绕山头的云雾。空地中间安置着一张石桌,闲时李元昊喜欢坐于此,拨弄拨弄琴筝,品品清淡的山茶。
只是,今天的李元昊却略显怪异,独自一人静坐在石凳之上,目光高高地抬着,像是在寻求些什么东西,神情冷清得让人看得浑身发颤。
也许他在想念死去的琼妃,可冰冷的脸颊上却没有半点悲哀之意;又也许他在琢磨该如何惩罚“内应”,可眉宇间却没有泛起一丝暴戾之气。
李元昊,这一位英明的西夏国主,永远都让人看不透澈。
“带上来!”寒风中传来一声粗犷的高喝。
那名年轻男子被五花大绑地押到了李元昊跟前。蓬乱的头发胡乱地耷拉在布满尘垢的脸盘上,一双疲惫的眼腈却依然闪着倔强的光芒,直直地、毫不回避地盯着李元昊。
李元昊游动着眼珠,将男子从头到脚的看了一遍。高傲地挺起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冷冷地投向了左侧的浓浓云雾中。
“跪下!”剽悍的士卒飞腿一卷,猛踢男子的膝盖。
男子双膝一曲,直插进松厚的雪地中,身子却如松般挺直着。
李元昊正了正身子,眼角余光瞥了瞥地上的男子,嘴角随即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
在他的眼中,甚少有入他眼的人,作为君主,他永远高高在上,他不需要摆出一副亲和的姿态来招揽众人之心。他是草原上的苍鹰,永远在权力的顶端号令臣民。
“陛下,如何处置他?”士卒问道。
李元昊一扬眸子,未发一语,张开十指,撩动了冰弦。
雪,越下越大,琴筝边上的玉盏早已盛满了雪花;风,越刮越厉,男子身上的单衣几乎就要被撕破。
男子盖上了眼帘,静静地听着天地间的声音。
琴声很荡,很深,很幽密,时而高亢,时而悲凉,时而又迷茫,气流似是已被撩乱的心门,四处乱窜。
男子猛地睁开了眼睛,抬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李元昊。似乎在一番音声中,幕幕昨日的景象在他脑中漂浮,瞬间令他灵魂有感。
李元昊的眉宇间微微散上了点点汗星,激荡的手指慢慢收住了一地琴瑟。
“陛下,西平王来了。”士卒来报。
“嗯!”李元昊应道,双手掀起外氅,扬风而立,目光重重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男子,“起来吧!”说着扬袍而去。
寒风凛冽,藏身冰甲的冬梨花抖动素纤的身子,缕缕清雅的幽香充溢四方。
男子艰难地站起,双手搂了搂自己的两肩,寒意依旧。他抬头寻找着,极力搜索着那一道香源。
盛雪丛中,冬梨一品,素花纤纤,寒香似影。曾几何时,那纤纤素花凝成的果实……
男子的眼中慢慢泛起了热气,耳边语,脑中影,随风飘散四方。
他想起了曾经的朋友,怀念吃梨的情景。
多少回忆,多少昨日种种,多少身影……
他怎能忘记?可无论怎么回忆,他都无法回到过去了。
男子嘴角散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单薄的身子重重一斜,坐倒在一旁的石凳之上。他缓缓伸展手指,在琴筝上划出美妙的音符。
一时间,琴声四起,玄妙之音如松涛、明月、水光,阵阵迎面扑来。
男子神气正然,目光亮洁,脸颊间一派祥和,眼前似有万朵睡莲悄悄开放。此曲音色神异,时而清风袭人,时而尽泻铿锵的英雄气概,时而阵阵思乡之情溢于琴弦。
大地间大雪停止了,只是寒风依旧猛烈,神妙的音声力量振动着大地万物。
一缕寒风袭过,淡雅的梨花飘落,如素姿仙子轻盈下楚台,时而掠过男子的眉宇,时而飘过男子的面庞,时而又落于男子修长的手指之上。
不知什么时候起,李元昊与西平王李承启已在不远处的亭子里。
“陛下,王爷,小的去叫住他?”士卒躬身低声问道。
“嘘!”李元昊摆手示意士卒不要说话,他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美妙神奇的乐声中。
李承启正呆呆看着梨花阵中的男子,眼角不禁泛起无限的惊喜之色,只是喜色之后,似乎还藏着几许痛苦的神色。听得士卒声响,他不由得将目光落在了一侧的李元昊身上,却惊见李元昊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男子身上,一脸的冰刚之气竟然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