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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869年

  坟头上的鲜花已经开始调零。

  泰丽莎从花圈上摘下了一两朵已经枯萎的居香石竹。她提醒自己,记住明后天要把花圈拿走。



  她母亲在世时,最见不得枯花,每当她见到时,就会产生好景不再、如有所失的感觉。她把清晨采摘的一小束报春花摆在坟头上,不由得想起了母亲每当春天来到时讲的那些话:“雪花莲开始吐蕊,报春花也不甘寂寞!严冬即将过去,阳光不久会变得暖和起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户外消磨大部分时光,想到这些真令人高兴啊!”

  母亲那种轻松的口吻使泰丽莎感到,待在户外比在屋里更来劲,她现在知道,最难忘的莫过于和母亲在小树林散步度过的美好时光。

  她也会怀念母女俩在田野上策马飞奔的情景。她还记得,小时候她们常在溪边野餐,然后她会在冰凉清澈的溪水中戏水玩耍。

  如烟往事令她惆怅,尤其难以接受的是此刻她已是干然一身的孤女了。

  那位她全身心爱过的人已经磕然长逝。她和逝者曾心有灵犀相通,她从逝者那里得到过新的启示、新的灵感。

  “哦,母亲,您能忍心撇下我呢?”她问道。“没有您,我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将涌到眼眶里的眼泪再止住谈何容易,但是母亲在世时总是说,在大庭广众之中,应注意保持尊严和自我控制。



  母亲说:“好孩子,以你的地位,你必须起表率作用。你要记住,如果你不自重自爱人家就会学你的样。”

  望着坟墓,她心想,未见得会有人将她当成表率。

  自从父亲离开她们母女去到国外定居以来,她们一直安安静静地住在道尔屋,一代又一代的居孀的贵妇人等到自己的子息继承了德诺姆园林——村里人叫它为“大宅”——就在道尔屋住下以度余生。

  道尔屋造型典雅,它代表着安妮公主时代建筑的式样。泰丽莎过去常常认为它比大宅要可爱得多。大宅是在她曾祖父的早年住宅的地皮上盖起来的一座灰色石头宅第。这座宅第建造得大而不当,即便里面仆从如云,也谈不上舒适。

  当她们母女一起住在道尔屋时,那里似乎总是笑声朗朗、屋宇生辉。

  但是只有她知道母亲被遗弃后内心的痛苦。早上见到母亲下眼皮上的黑晕,泰丽莎便知道她哭了一夜。

  母亲竭力掩饰这一点,因为她仍然思念那个负心人。

  只是当泰丽莎长大成人,也就是在母亲去世前,母亲才对她吐露心曲。

  “你父亲所以娶我是因为我很有钱,”她母亲说,“当时我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只是以貌取人,因此坠入爱河而不能自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哦,宝贝,即便对你爱的人也不可全抛一片心啊。你要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倾心去爱一个人而偏遇薄情郎,那打击是太大了。”

  母亲的声音充满了痛苦,泰丽莎交叉紧握十指,指关节都变成了白色。

  不过她能说什么呢?母亲继续说:“私订终身之前必须慎之又慎,确信他此心不渝才成。否则只凭他的品貌和口才是靠不住的。钱能买到快乐,也能带来祸害。”

  停了一会,她放低声音说道:“然而,如果我还有这样的机会,我会感到,即使你父亲对我的情意如昙花一现,我们在一起毕竟很快活,尽管后来我吃了苦头,还是值得。”

  泰丽莎有好些个问题想问母亲,但是她知道,不应该再去掏母亲的心里话。但是就象拼板游戏一样,东鳞西爪逐渐拼拢,她在孩提时代不能理解的一些事情现在开始顺理成章了。此外还包括母亲的亲戚们吐露出来的一星半点情况和她记忆中的一些事情,还有老佣人非一吐为快的各种闲话。

  “夫人受的委屈可是大了,这是命(明)摆着的。”

  “这不我老叨咕,模样俊,心也要正,咱家老爷光模样儿长得俊,就落得现在的下场。娘儿们见了他魂都没了。”

  泰丽莎的记忆中储存的这类说法很多,但是直到她长大了,她才知道她父亲乱搞女人是在他和母亲结婚后不久就开始的。

  开始时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伦敦好几次,据他自己说是“出差”,后来他又几次去巴黎。

  若干年后,泰丽莎才听到说,父亲这几回去伦敦和巴黎是“在那里同最会花钱的迷人精过花天酒地的生活”。

  当时她还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不久,在那个花花世界发生的缔闻就传到了英国,她听说一些漂亮女人使得全欧洲富有的大人先生们着了迷,不惜千金买笑。

  当初,人家当着在一边玩玩具的泰丽莎的面,只是悄声谈论她的父亲。

  有人说:“话又得说回来,上有好之者,下必有甚焉。”

  另一个说:“听人说,那些娘们当中拉勃莉娃最能花钱,光是她戴的首饰就抵两万英镑。”

  泰丽莎听不明白最能花钱是什么意思,但是在她父亲第一次从巴黎回来时,她听到母亲伤心地哭着说:“你凭什么把我的钱花在那些女人身上?文明社会决不会让她们那样的人招摇过市。”她没有再往下听,但是父亲第二次去巴黎时,她母亲没有哭,只是睑色煞白,双唇紧闭,在屋里踱来踱去。

  因此,泰丽莎知道,她父亲又拿走一大笔钱挥霍去了。

  当泰丽莎此刻想到她母亲多年来受的苦时,她低下头看着坟墓,悄声说:“我一辈子不嫁人!”

  这是誓言,她知道她决不会违誓。她决不会让人欺凌,决不重蹈母亲的覆辙。最后几年情况愈趋越下,父亲简直很少在家。尽管流言蜚语不少,泰丽莎还是过了很久才知道人们议论的这个女人是朝中某一位显贵的妻子。

  父亲已移情别恋,这对她来说已是明摆着的事。

  虽然她不同意他那样对待她母亲,但是她发现自己不可能不崇拜父亲,与父亲相处时,有痛苦也有欢乐。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她恳求说:“爸爸您别走,和我们在一起过吧,我要和您一起骑马,同您说话我特别来劲。”

  父亲看着她说:“泰丽莎,你在一天天长大,很快你就会出落成为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就好象他才明白这一点似的。泰丽莎回答说:“爸爸,正因为如此,就非得有您和我在一起不可。”

  “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你也会发现,你有你的生活。不要让别人把生活方式强加于你,你应当自己作主。”说时父亲眼睛一亮。

  “我会的,爸爸,”泰丽莎回答说,“但是我有很多东西要学,妈妈和我在这里太冷清了。”

  他父亲环视了一下客厅,然后用泰丽莎不能理解的声音说:“这地方太小了,太憋气了,我一向不喜欢做生活在小池塘里的大鱼。我要游到广阔的大海,实现我海阔凭鱼跃的志向。”

  他讲话时很激动。

  然后,他好象知道泰丽莎在用一双大眼看着他,眼中流露出迷惑不解地神情。他说:“忘了我吧!我最亲爱的孩子,我对你们没有什么用处,没有我你们会过得更好。”“哦,不,爸爸!”

  他吻了女儿,然后坐上他从伦敦来时坐的那辆新的敞篷四轮马车,走了。他的帽子斜斜地戴在头上,显得很帅,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老管家看着他消失在公路上时直摇头,对此泰丽莎是能够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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