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主,你可醒来了。」事後才知扶风已在寝阁里守了七夜,他的眼中此刻竟有闪闪光亮。
头,好晕!「扶风,唔……」血祭当天发生的事情,在我脑中渐渐清晰起来,「让你担心了。」我要撑著半坐起来,扶风连忙在我背後塞上了两只大攒金团锦靠枕,「那人……你是如何安置的?」我一面任著他打点,轻轻开口。
「您都伤成这样子了,果然还是要记挂著他的。」扶风有些无奈,托著芙蓉燕窝盅小心喂了我一勺,顿时甜香满口,「他抗不住禁咒之力,此刻还昏迷在掬月轩里面。」
「那就由著他去吧,待我将养几天,我们便回华月。」我低下头,避开了扶风惊诧眼神。
扶风离开寝阁後,我阖著眼半卧在榻上。窗外已是五更,外面静得似乎可以听到晨露凝结後从草尖滑落的声音……我的心中,从来没有如今夜一般的宁静祥和过。
有些东西看得过重,原本就不容易说出「舍得」二字。说是不要了的,却大多是放弃;那是种勉强的割舍,也注定是藕丝不断、戚戚哀哀。可是一旦真心「放下」,却是痛彻心扉後的大悟,再无所谓的期许,自然也就没有了执念之苦。
我的身体伤上加伤、内忧外患,总之恢复得很慢。能够起床行走时,是又过了十五天後的事。这一场难得的缠绵在榻,却是让扶风打叠起千般精神,日日做出珍馐百味来哄我进食,也并不为著补身,只是图我展颜。我会祭起忘忧的缘由,扶风不问,我也不提。只是看他凝视我时眼底的忧心忡忡,我便发誓,即便是只为了扶风,从此也不再生出自裁念头。
宁恢复得倒是很快,不过几日後我便听到了院门外隐隐飘来琴音,常常一奏一天。扶风执意挡他大驾在外,我索性倚在榻上听那音韵间的流泉松涛。
宫商角羽、轻拢慢捻,一点一点勾起我并未刻意忘记的乱红丛间执手相望,还有那花月正春风时的嬉戏笑闹……我不过抿一抿唇,回头笑著指点扶风往下念书。
和宁再次见面,已是出谷那夜。他抱著琴追来,站定夜风之中,一袭黑袍翻飞如幡,「你,果然不再留念?不肯听我忏悔?不愿给我机会?」
我皱一皱眉,他何时瘦得如此?穿得单薄又在风口上,大病初愈到底是不好。随手解下雀裘披风递了过去,看他诧异不动,我只得索性替他系好。
他愣了一愣,「羽儿,我就知道你还记得过去……」满脸的喜出望外,在我退开瞬间僵住。
我在月色下,暗暗舒出心头的一口气,方才那些举止间,果然不再有什麽激动越心情。「过去我付出的感情,我不会否认,也不能收回。」我看著宁静静开口,「可是,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们之间,今後还是朋友。」
我想,我和宁从这一刻,终於云淡风清。
第十章
三年後 魔界鸿凤殿
「昨日您吩咐下来的事情,卑职已经悉数办妥,」璟尔鸢递给我一卷奏表,上面果然列禀得十分清楚,「还请殿下过目。」
我微微颔首一笑,「大司昭辛苦了,今日没有军务,司御可自便了。」
我送到厅门,璟尔鸢突然转身,「虽然军中无事,我倒听到了一件自天界传来的小道消息。只是奇怪得很,多半是假……」我眉角微抬,示意他继续,「天界接连大赦,据说是因为天帝身染沉屙,不久於世……不过,三年前的大战後,虽然他无端消失数月,可是後来出现在和谈宴上,却分明精神奕奕,哪里就会……」
隔了这许久,乍听到这人,我依旧惊得心头一颤。璟尔鸢每说一字,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及至他停下来时,我心已如堕万丈寒渊。勉强拉回神思,我的敷衍中难掩烦躁,「纵使是天帝,也难逃命定天数。司昭姑妄听之,如今我们虽是盟国,到底不大相干的。」
「殿下说得很是,卑职还有事务,先行告退了。」璟尔鸢不以为意,笑笑走了。
我心中烦闷,忍不住蹙眉大呼「扶风」,居然不知所踪;因我素来不喜人多,平日宫娥们洒扫後都会退离,故而诺大的一个鸿凤殿,此刻竟是静得让人窒息。
我在宫中坐立不安,脑中一片混乱。记起了璟尔鸢那句「身染沉屙,不久於世」,想著应当是旧病,那麽是因为血祭重创?还是对战时我的一剑?或者是更早以前的被刺?三年了,我努力克制著自己不闻不问,当他在我心中云淡烟销。竟不知宿孽深如此般,只璟尔鸢的只言半语,这人便大大咧咧地登了堂室。
黄昏时,扶风匆匆忙忙从外面回来,满脸羞涩红润,我却是无心借题。扶风虽然失常,却也很快发现了我的古怪,「战主,您这是怎麽了?今日璟尔鸢来过,莫非朝中有事?」
我慢慢移过眼睛,好半天方说出话来,「扶风,他病了,呜……」开口竟是带著哭腔,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扶风愣了一愣,想想明白过来,将我慢慢揽进怀里安抚,「当初说要走的是您,吃了那麽大的苦头,怎麽还是後悔了呢。真的要去?」
我已顾不得许多,只是紧紧抱著扶风不出声。不知过了多久,我揉了揉哭红双眼,恨声说道,「我就看他一眼,就去看他一眼!」也不知是对谁发狠。
扶风仔细端详我良久,无奈叹了一口气。
***
天界 长生殿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为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传说,人间的一位痴情君王,就在那所同名宫殿里盼来了他爱人的香魂。
缓行在这座琼楼玉宇的长长翠廊间,金缕鞋履步步生辉、纱罗袍摆流曳如泉……一路行来,眼角每每无意扫到躲藏暗处的妃嫔宫娥们,她们的窃窃私语、红著的芙蓉俏脸和含羞的眼角眉梢,这才让我察觉自己早已习惯除下面具。
突然记起数百年前,我有一次溜到这座华美无双的宫殿里,偷眼看向那花枝摇曳掩映中的俊美无双君王,那时的我又在想些什麽?
我的再次来到,人间已不知换了多少个寒暑。今时今日,我是盟国的亲王殿下、探病的贵使大人,日升宫廷里的最高长官此刻亲自在前为我提灯引路,在这夜明如昼的天宫里,不过是种表达敬意的礼节。
「萱珞殿下,陛下就在里面,请您进去。」宫廷长官恭谨地弯著腰,守殿侍卫上前为我推开宫殿大门,行过礼後一起低头退了下去。
慢慢跨进殿内,大门又在身後悄无声息地合上。我抬头环顾四面,宁的寝宫虽然比不上掬月轩里秀雅精致,这却才是真正的王者气派,虎踞龙盘之所。
「外间可是萱珞殿下?咳、咳咳……请,请进来……」内室传来阵阵咳喘,我的心中一滞,竟是没有来的生生刺痛:他,果然病了?
华榻之上,鲛幔凤绫。锦罗绣被之间,面色惨白勉强趴卧著的,不是那人,又是谁?我向前一步,看他愣愣看我,我也痴痴看他。为何这区区几丈,恍惚隔去了前世今生?
「你……」
「你……」
同时开口,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我……」
「我……」
我释然一笑,上前扶住岌岌可危的他。
薄薄纱袍之下,这人几乎瘦骨嶙峋。「怎麽又病成这样?」我笑语,似乎又看到当年他满脸通红,咳倒在我的怀里……笑意,却渐渐凝结在嘴角,如果当初没有因为好奇而推开那扇门,今天的我还会不会这样坐在他的榻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