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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高升,我方昏昏沉沉醒转过来。等过、也盼过,纵然我的身在魔界,心中又有哪一日不在候你回来?这一夕共度之後,心中便再不存半点幻想。
强忍著後脊一阵阵钻心疼痛,我将身体慢慢从他下面移出,唯恐惊动了他的好梦。想要抬腿,偏偏腰下绵软一片,竟丝毫使不上气力,索性挪到榻边,翻身跌坐在踏脚之上。身下双膝咯得生疼,这才勉强找回了双腿知觉;我撑著榻沿,缓缓跪坐起来;也不去够我那被远远扔开的亵衣,径自拉过身前他的一件外衣,却没留意那是我最讨厌的深灰色。
好不容易挪步到了厅口,我回过头去,透过纱屏见他依旧睡得香沉。
芳渡崖内,山明水秀间日日繁花似锦;只是这一次,再不能於花间潇洒穿行,片叶不沾。我苦笑著蹒跚廊间,却在谷口遇到了采药而回的扶风,他初见我一脸震惊,片刻之後化作激怒。
「是他伤你?」扶风轻轻过来搀我,言语间不再拘礼。
「不碍的,是我自己的打算。」我回他安心一笑,却开始王顾左右,「你在人间,可有去探视过寒衣和秋冥?」
「你还有心管这些?他们过得不错呢。」扶风手下用力,想要将我抱起,「这衣服还是换下来吧。」
轻轻退後一步,我哄他道,「不如你去取了衣服过来,我倒想在这荫凉地里站上一会,也好去去昨晚燥热。」
看他远去背影,那噙在眼角的泪,终如断线珍珠一般滚了下来:扶风,回过头来再看我一眼,可好?他果然行到远处,又侧过头来,看我笑著扬手催促,这才无奈转过廊弯去了。
片刻之後,扶风寻到了掬月轩。
「你这只睡猪!给我起来!」一声爆喝,恍若晴天霹雳。宁尚未睁眼,已被劈头盖脸飞来的衣物砸得莫名其妙;待到看清身前之人,又是大吃一惊:那从来坚强无比的扶风,此刻竟是红了眼圈?
「你昨晚干的好事,战主不见了!」扶风方才掷的,便是自寝阁取出的衣物,谷口却已无人。
这才想起昨夜荒唐,转眼醒来,却再寻不见梦中佳人痕迹。心中一股不祥,莫非……
人已是飞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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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於山谷绝壁之上,放眼望去,漫山遍野一片雪银。叹了一口气,曾几何时来到这处,却只是为贪恋那月下花开的美景。
从来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这麽恐惧而寂寞的。我出生在霪雨初霁的清晨,带著弑母夺妻的罪孽,呱呱坠落来到这世上。
我的母亲,只为著妄图改变我的命运,便是落了个「不得长相守,青春夭蕣华」的下场。
而那至今还守在妃陵殿中的,我的父亲,他又是抱著怎样的心情来娇养我长大的呢?
我的眉眼,幼时听说便有七分像上母妃。
那麽多年以来,父皇透过我的身体,想必却是看著另一个影子吧。
爱女如命、娇宠至极,甚至毁了殿宇、掘了宫室,只为我要看那花海连绵;可知我恰恰,爱上便是母妃带来的唯一东西──忘忧。
父皇眼中,我於花间曼舞,虹影翩跹间,是露著谁的笑容?
而那临城一舞,他於黄沙漫漫之间,看到的又是谁如蝶儿收翼、缓缓坠落他的怀中?
身後千军齐啸,他高高托起我,眼眶里闪耀著碎光,口中却忘情唤出「伶儿」……
我黯了心,却依旧娇笑如铃,意欲在他耳中盖过那一众喧嚣。
他是我的父皇,我儿时最亲近的人;这份亲情,纵使烟罗也给不了我。
没有了他的注视,我的世界里便没有了色彩;只有深灰色的天空里,怎麽也飞不起来。
我负著疚,这麽多年,我不想,我不问,因为假像破了,我会更加寂寞。
及至後来,我遇到了宁,我的夫君;天宫百年,却只给我增添了……更深沉的寂寞。
偏偏,在我最寂寥的时候,他又来到了我的身边。
这一次,我选择爱上他;一开始,也是因为他的寂寞。
从来没有想到,高高如他,也会如我般寂寞;是不是,人,都会寂寞?
决定要爱,是那麽徘徊无措;可是真正爱上,却只是一句话的时间;是否,在那之前,就已动心?
爱,是可以照亮寂寞的,可是我却事先不知,当爱过去,那空虚和寂寞,是淬了毒的利刃,足以杀了我。
站在这里,我才明白:当年黑暗里畏缩在殿角的孩子,长大後原来还是这麽害怕寂寞。父皇母妃的阴影、杀戮嗜血的命运、飞华的憎恶、宁的爱……我背负不起,便索性全部不要了。
展了衣袖,我接去那最後一丝阳光,天幕之下风云异动,一如我在鬼界催动禁咒时;只是此刻,四界天宇同在呼啸。
飞华不知道,我其实借著四处征战,早已悄悄种齐了忘忧,果然还是到了这一天。一界的忘忧,当可复活强大如同鬼帝暗秋冥;催动了四界忘忧,我却是要拿自己做那最高祭品,扭转这时空!
我会消失、母妃回来、扶风变回烟罗,除此以外,一切都不会改变。飞华若是配得上烟罗,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只盼他俩琴瑟合鸣、锺鼓相悦。
母妃与父皇邂逅在这谷里,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华月皇宫里双宿双栖。
宁依旧是他的天帝,携著爱姬们泛舟天宫飘絮湖,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
腥红、雪银铺天盖地,从天宇的三个方向,渐渐聚拢了过来。
崖底的空气搅动起来,黑色飓风将她们吸了进去,片片碎成汁液,闪著绮丽妖异的光。
转瞬之间,山谷似乎化了滔天血海,卷著绯色碎银的细浪,映亮了整个天空、火红火红。
「呵……就算作了这麽多事情,还是没人肯爱我。」泪已湿了面颊,我大笑著自嘲。
站到崖边,转过身来,轻轻抬起双臂……我流畅的动作,却在见到他时,微一凝滞。
闭上眼睛向後倒去──也好,请你亲眼看著我的死亡;毕竟,你是真心爱过我的人,也是我唯一爱过的人,身下这一片赤焰的修罗地狱,便是我最後的归宿。
我笑了,笑得绚烂如山花,最真的一抹。
身子急速下降,风,穿过我的袍袖,掀起我的衣摆。脚下的血海嘶鸣著,隐隐便是金戈铁马……
我想,这一生,至此已休。
「不!──」
耳边呼呼的风,被上方传来的凄厉吼声划破,我倏然睁开眼,却看到了让我几乎惊死过去的一幕:宁从崖边飞身下来,半空之中扑向我的身影义无反顾,转眼他努力伸出的右手已是近在咫尺。
我始终不知,被他牢牢扣在怀中那刻,我是怎样表情。「没有人爱你,我来爱你!」他只对我说完这一句,就被崖下的气流卷晕过去。他的双手,却始终不曾有半分放松,牢牢揽住我的腰身,誓要与我一同坠向往生。
电光火石之间,我已伸手撑向崖边突兀石棱,力挽两人坠势,一面朝天际喝出朗朗禁咒。待我拖著宁安全升回崖面时,忘忧血海已然消失;而我也因耗气过度,来不及再交待什麽就昏倒在了赶来的扶风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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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麽四肢僵麻得动弹不得?为什麽紧闭著眼睛还这麽酸重?我想要出声,却只扯得喉咙生疼,嘴角触到一股沁润,缓缓注入,温化了我喉间的干涩;努力张开眼,我终於看清了身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