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缓缓的清醒过来,他习惯性的用手抚摸着身边的物品,他触摸到了柔软的丝衾,知道他不再是呆在神殿的简陋角落里,这里的每一样物品都是陌生的。
太师摸索着想下床,他摸到了一具宽阔厚实的胸膛,他的手轻轻一颤,收回了。他知道眼前站的是谁,也知道了自己到底身处何方了。
强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太师虚弱的身子,太师想推开对方,想开口,但却被楚厉王制止。
“别说话,别忘了你咬破了舌头。”楚厉王一贯冰冷的声音在太师耳边想起。
“为……什么……将我……带离神殿。”太师忍着剧烈的疼痛,还是开口说话了,虽然嘴角渗出血丝,但太师仍旧是眉头也不皱一下。对于疼痛,他有着超乎常人的承受能力。
“你喜欢神殿,我知道。”楚厉王不悦的看着太师嘴角的血丝,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道。
“你需要有人照顾,这里会更适合你。”楚厉王继续说道,他的语气仍旧是冷冰的,但话语却还是流露出了几丝关切。
太师没理会楚厉王的话语,他躺回床上,背对着楚厉王。
楚厉王仔细的吩咐了身边的宫女,随后转身离开。
楚厉王将太师安置在了宫殿偏僻,安静的一个角落里,居室外有一个庭院,庭院里有一清池,池内畜养了几只白鹤。太师生平喜好白鹤,知道的人并不多,然而楚厉王显然很清楚太师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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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几片落叶飞扬,棠棣静坐在庭院的石阶上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庭院自从太师离开后便显得空寂而辽阔,屋子里再也不会传出琴声,因为琴主已走,再也不会回来。
取出怀中的排萧吹奏了起来,心绪随着忧伤的旋律飘得很远,很远。
“好忧伤的曲子。”辛夷站在了棠棣面前,对于棠棣而言,他出现得是如此的突然。
其实楚厉王只是不允许辛夷与太师见面,从而禁止辛夷到神殿里来,而现在太师已经不在神殿了,从而对辛夷而言,神殿不再是禁地。
棠棣抬起了头,看向辛夷,他那双总是炯炯有神的眼睛显得黯然,失去了光泽。
“你没有精神,棠棣。”辛夷蹲了下来,抬手想抚摸棠棣紧锁的眉头,但在他的手碰触到棠棣的一瞬间,棠棣骤然的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仍旧是一幅难于亲近的模样。
“辛夷公子,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棠棣用低沉的声音问辛夷,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
“我不知道,我渴望很多,但你或许会一一拒绝。”辛夷用坦率的声音回道。
“得到什么?”棠棣用犀利的,如刀子一般的眼睛看向辛夷。
“支配?屈服?”棠棣的话语显得刺耳。
辛夷望着棠棣那近乎痛苦的侧影,他沉默了一会儿。
“被爱,我渴望被爱,没有人爱我,棠棣,我渴望一份爱。”辛夷用真诚的声音说道。
“这种叛神的爱或许能被你们这些在宫廷里生活的人所接受,但它始终是背德与堕落的,我无法接受,更无法给予。”
棠棣的话语一点也不委婉,他痛苦的想到了被楚厉王抱着离开神殿的太师,在那一刻,他心目中的太师似乎就不再那么的纯洁与神圣了。
“棠棣,我不是来接受你的伤害与指责的。”辛夷悲伤的看着棠棣,他受到了伤害。
“那你又来干什么?”棠棣的口吻近乎挑衅,他的心情非常的痛苦与焦虑,在下意识里,棠棣将怒气撒在了辛夷的身上。话一说出口,棠棣随即后悔了,他不该这样对辛夷。
原本以为辛夷会不客气的掴他耳光,然则辛夷并没有,他愕然的看着棠棣,眸子逐渐的黯然。
“你很不快乐,棠棣。我也使你困惑,我知道。”沉默了许久,辛夷才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他知道,棠棣那些话显然都是心里话。
棠棣是个一身正气的人,无论他再美,棠棣也不可能像他身边那些淫秽的王公子弟那样为他的美貌所迷惑。辛夷早就该意识到了这件事,但他对棠棣的情感虽然朦朦胧胧,却很真挚,并且一直难于割舍。
“我不会再给你造成困惑了,棠棣。”辛夷用幽幽的眼睛望着棠棣,他的话在棠棣听起来十分的唐突。
棠棣有些茫然的望着辛夷,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他不知道他刚才那些话伤害辛夷到何种程度,但他无疑的,真真切切的伤了辛夷。
“教我吹萧好吗?棠棣,就这一次。”辛夷从衣兜里取出了一张排萧,他今天来找棠棣就是为了向棠棣学萧,棠棣一直都不肯教他吹萧。
棠棣沉默的看着辛夷那张清秀,略带苍白,平静如水的脸庞,他不知道辛夷所说的话是否是认真的。
然则心似乎有些沉寂了起来,有些平坦,太师的事对他冲击很大,而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冲击,或许也在于他曾经认为辛夷对他所抱着的感情是可耻而且荒谬的,但是这样的感情却发生在了太师与楚王身上。是的,发生在太师的身上,这使棠棣感到焦躁。难道就因此而损毁太师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吗?不,他不知道,但他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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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师坐在凉亭上,倾听着鹤鸣,脸上露出了一抹浅淡的笑容。他在痒序习书的时候,痒序里也有个凉亭,水池里总是有着好几只悠闲的白鹤,那时候还年幼的他总是带着食物在凉亭上喂养白鹤。那是他一生里最为美好的时光。
楚厉王远远的看着太师,他不再接近太师,他很清楚他一但出现,太师便又恢复一贯的漠然与固执。太师对他是有着深深恨意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曾经有多少个夜晚,他在太师那间简陋的小屋里凌辱他,而那时候他还总是冷酷而残忍,将半死不活的太师丢给负责照看太师的东郭先生与一位巫女。这也就是为什么后来太师拒绝东郭先生的治疗,东郭先生也代表着太师那段绝望的记忆。更何况更早以前的那些纠葛,他算是实施了他当初的全部复仇计划,将他那对谁都有着绵绵爱意的弟弟变成了仇恨的化身。不过他现在却很矛盾,他想看到过去那个若玟,那个用亲昵口吻叫他“弃疾”的若玟,那个不知忧愁,只有爱的若玟。他已经疲倦了,这样孤独,报复的一生。当他猛的一回头,发现他身边没有任何一个至亲的亲人,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太师一人,这位饱受他摧残的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位恨了他整整十八年的亲人。
“他有什么要求吗?”楚厉王走进太师的寝室,询问负责照顾太师的侍女。
“太师想弹琴。”侍女小心翼翼的回答。
“这里不是有一张。”楚厉王冷戾的问道,但随后他看到了琴身上有裂缝,琴显然是砸坏了。
“太师自己砸的。”侍女见楚厉王注意到了琴的破损,低声说道。
“太师从不弹这张琴。”侍女声音越说越细。
“他果然是不肯碰我的任何一样东西。”楚厉王冷笑了起来。
“叫人到神殿里去取回他原来的那张琴。”楚厉王对侍女命令道,转身便离开了。
他不想弥补他,也不是在弥补,因为一切都太迟,而且这也不是他喜欢的,他只是想让他舒适的过下去。他现在真有点害怕,一旦太师死去后,自己会有怎样的心情。就如同最初的努力与报复都没有了意义一样,仇家都已经死了,复仇者似乎也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了。无论从哪方面而言,太师都是他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