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那天晚上,他就过世了。」
要问的问题只说了开头,符希忽然不想问仔细了。层云族的十七岁,可能相当于实岁中的十六或十七,视生日在年头或年尾而定。不管哪一个,都还只是少年。
「其实……」声音低细:「我的名字应该念作『绚』。」
「念作——」
「绚。」折一截方才砍干净堆在一旁的树枝,在地上写层云文字给符希看:「还是写作『绢』,但在成年礼里,我得到一个新的读音,『绚』……从此,也要加上『绚』的意思。」
「这、这——」这就是,就是文献里提而未详,复杂多变的语文——「所以,『绢』是一个……破音字,也可以作『绚』解释?」
「只有我是。『绢』平常不会发『绚』这个音、也不会是『绚』的意思。」
竟然,竟然会是这样——
「所以你是……」巧笑债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进一步绘了画的绢……?」
「没想到你猜得出。」那脸上却没有惊异之色。微微一笑,「成年人不能只有先天赐予的天赋,必须自己创造新的美好,才有资格说是成人。原本绸的念法会是『绣』,锦心绣口……不过,她没有参加。」仍然抚着墓碑,许久缓缓开口。「远长辈的名字,其实写作『辕』。」
望向碑上的刻字,符希不知道心头什么滋味。「什么情况下……会用正式的读音?」
「特别的事……」依然低头朝着墓碑:「和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
绢抬头看来。知道我真正的名字,你……不高兴吗……
「……打扫完了,我、我……们,回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空茫茫的。明明刚刚得知珍贵的资料,从来没有学者记录过的——想要离开这个墓园,但也不想回到那个人留下的小楼。
到底是为什么,符希自己也不明白。
第二天他的衣领仍是,今天天气很好。
还是必须住进那个人留下的楼里。客随主便,当初是自己说哪一幢都可以,岂能因为一点小原因说搬就搬。
何况,符希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小原因」。
夜里直挺挺地躺着,不再充满兴趣在房中四下观察。可是睁着眼睛,又有另一种冲动想要翻箱倒柜把每个角落都查清楚,一寸一寸。倒是平常必须压抑好奇的成人房,符希不想再看。即使瞥见都会避开啊……我是怎么了呢……
而他仍然是说,今天天气很好。
「早安,绢。」
听见这句话,他紧抿双唇。不知多久之后深深吸气,「早,符希博士。」
……虽然刻意小心不要用到,他,他还是想起了吗,坟里他的那个……「特别的人」……「啊,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
——直到已经开到半山腰才想起,我吃不下早餐,他也吃不下吗?
「今天起得很早,下山之后,先吃东西吧……」终于望了过去,他正看着:「你想,」果然男人还是对科技产品有兴趣,「开车?要不要试试看,我可以,」我也可以,「教你——」
「你专心开车。要是翻到崖底下,别人还以为是殉——还以为是谋杀案。」
怎么可能,「谋杀案怎么会一起死掉。」
「……本来,本来以为可以脱身,逃不走一起死掉。」
虽然他说要专心开车,视线还是转了过去:「……层云族号称不用钥匙的文化,也有谋杀案吗?」说完摇了摇头,自己作答。「人不一定会想偷东西,但有时候难免会想杀人的。」
「……你想杀谁?」
我——「我不要告诉你」。」
「……」深深吸了口气:「我倒不曾想要杀人。别人都跟我没有关系。没有杀的必要。」
「……我真羡慕你。」不承认也不行,「辕先生把你教得真好。一丝缺点也没有。」
「不好。」说是这么说,刚刚严肃紧绷的神情还是松动许多。「虽然他确实是个好师父。」
提到那个人就会笑了。「那你到底要不要学开车。」
「……你要教我?」
「我也可以教你啊!」
***
「这一栋是展示区第三大楼,我平常不在这里工作,不过热带雨——」
先生,你的衣服好漂亮哦。
谢谢。
「热带雨林联展是在这里。本馆人员不用门票,我去那里买一张给你——」
先生,你的头发好长,留多久了?会不会很难整理啊?
不会。
「一进去先是地质区,然后是生态——」
先生,你的衣服好特别唷!
是吗。
「生态区里面是动物区和植物区,我工作的民族学区在更里——」
先生,你的发质真好,是怎么保养的啊?
没有。
「这边展示了热带雨林区的三十二种民族,因为交通不便,所以部落之间不相往来——」
先生,这是哪一族的衣服啊,你是博物馆的展示模特儿吗?
……不是。
「每一个部落都自成一个民族——」
大哥哥,我可不可以摸一下你的头发——
「干什么!!」
「符希、符希、你干什么?快放手,还是个孩子。」
啊。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正拉着自己的手臂,从一个吓哭的小女孩手腕上放开来。前面一个少妇应该是女孩的妈妈,嘴上说着「赶快向大哥哥道歉,怎么可以随便摸人家,没礼貌!」可是满眼激愤快要射穿自己。
「对不起,你没受伤……吧?」
少妇抢上前迅速把女孩抱走,「妈妈他扭我的手他扭我的手啦」的哭声一路远去。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啊、还好今天没有把识别证佩出来,应该……比较不至于连累博物馆吧……
「……我看你前一分钟还好好的,忽然间就……」无意义地挥了一下手,「……我们族里……虽然唯一可以使用暴力的时候就是对付性骚扰,可是……那只是个小孩啊,没办法为自己行为负责的……」
「对不起,反而让你困扰了。」顿了一下才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他也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微笑说。 「你不是要跟我说你加班做的事情吗。」
思,对,「这,这个是贝族,特色是……绞染,」不拿着资料看的时候,唯一记得清楚的只有织品:「江族的糊染……镞族的缝染……这种褪染法,是明族的独创;土族和坤族都是蜡染,技法十分类似,是两族同出一源的证据之一……那边是圣族和誉族,他们也是系出同源,有互相袭击猎头的传统。所以我建议要隔开一个成人专区,华学姊因此很不高兴,一直说又不是色情——啊、好像过不去。」
猎头族专区吵杂喧天——不只是战鼓背景音乐,还有好几十只麦克风的问答。闪光灯闪个不停,这样可以吗,华学姊的宝贝展品,要不要去制止——
仔细一看,站在中间高处接受访问的,长得就有点像她。
「我们不要去凑热闹,先看别的吧。」
等到敌军全部散去,大将军意气风发朝这边走来,已经是一小时之后的事了。难怪一眼认不出来,华学姊今日治装端严妆容丰瞻,仍然保有平时的干练却又华丽许多,果然是穿了战袍上阵啊。
「绢先生!」
睁大已经勾描得很大了的眼睛盯着绢瞧,不知道算不算打了招呼,华学姊转头往这儿望过来,符希从来没见她用这样嘉奖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错嘛,竟然能把层云族的最后一人请进我们博物馆!我对你刮目相看!这就是你最近迟到早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