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学~~长~~啊~~」学弟从前座的玻璃上把额角抬起来,伸手用力揉:「你不是没有喝酒吗?怎么开成这样,我一辈子难得想好好装严肃沉思一下,马上就被你破功,我一点防备都~~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
倒真的低头沉思起来,看起来却没有什么「严肃」可言,自言自语:「还好天晚了路上没车,不然这就真是我的『一辈子』了。到时你会来看我吗?」
「会的!!我很抱歉!」
「……你『会』什么啊……」
把学弟用安全带绑起来送回住处,嘱咐了要观察伤势,再道歉一次,终于回到山上时,其实离该开车下山去上班也没有多久了。
站在他的成人房外,以为平静下来的急躁又忽然清清楚楚。好后悔,说不出的后悔,在他睡了之后才回到山上……
今天好像白过了一样。
——怎么会这样想呢,我每天都只为了晚上而活吗。
「符希……博士?」
看见他揭开白虎帘走出来,符希几乎说不出话。第一次看到——「你怎么醒着?」
隐隐惨澹却绽出一个微笑:「我睡不好。」
「啊,怎么了?太冷了吗,」仔细注视,他只着「衷」和「函」,难得衣着这么单纯而且单薄,「今天怎么没有穿『掩』?」
似乎是有点疑惑:「掩?我不是很久没穿了?」
「我之前归纳,以为夜间寒冷便会披上掩……」
轻轻摇头:「不是这样。」
「原来是我判断错了。」稍稍思考了一下,还是顾念着:「为什么睡不好?」
「因为——」停顿了好一阵子,重新转身。几不可闻,「没什么……你平安就好了,我要回去再睡了。」
「啊?你要睡了啊——」……当然是要睡了,这么晚了。我到底在想什么。「呃,那,晚安。」
站住脚步立了一会儿,然后说:「符希……博士……如果,」吸了口气,「如果我死了,绅带就送给你。」
猛然抬头。想要笑着照当时组上沙盘推演过的游说台词说那至少还要几十年吧,却怎样都说不出口。明明晓得只是假设语气,语文带来的想像却从心底慌出来直到手脚,微微颤抖:「你、你别把死活挂在口上。」
没有回首看符希,他背对着直直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轻声说:「那么,晚安。」
看他再度穿越白虎帘,符希忽然明白自己的立场已经完全偏到召凯族那边了。
不希望不开心的状况加在他身上。
不想做让他不认同的事,即使是对别人。
第五章 「文」
「你当然要去。」绢说。
他答得这么斩钉截铁,符希不知道心头什么滋味。反反复复起起伏伏思考了一夜才问出口,结果原来,只有我自己不想去吗……
「既然是你向往那么久的地方,难得的机会当然要把握。」
他讲得认真严肃,可是我却怀疑众香是不是我「向往的地方」——明明是自己刚刚使用的辞澡,可是好像只是记得,理论上是从小向往。事实上……口里念着这个造句,发音出来,却有仿佛说谎一般的心虚?
他不再说话,四周沉默下来。终于,符希说。
「……那,我用显微镜上附的相机,把你的衣纹拍摄下来,带去……到了那边,也可以看。」
「不行!」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意料。
陡然站起来疾言厉色,完全看不出方才(和过去?)的平静:
「我不答应!」
今天的两个回答都让符希无比惊愕,「我……我没有想要带走你的实物,只是照片……而已啊……」
「我不会答应。」他直立着,注视仍然坐着的符希,良久开口,咬字发音:「你要看衣纹……就只能在这种里。」
转身离开,遗下飘在符希耳际的一句结论——
「……到我这里来看。」
既然他这样说,符希就把计划写一写缴出去。等到学姊回博物馆看到觉得太过草率,也来不及说什么了。
——可是,华学姊回来得还是太早了一点儿。
明明讲了少说也要几个月,却不花太多的对峙,一个月就完结了。总有没闹到该闹的那么大的意味。州政府也接受得太过干脆,不能不觉得有什么私底下的门路管道。
雷声大雨点小,比符希的计划还要草草,急着结束真不像学姊的作风。
因为昨天学姊一回来就念了好几十分钟,所以今天符希提高警觉。不但没有迟到,还难得地——自从开始上层云山之后就很难得地——早到了。这一阵子不住家里,报纸早停订了,符希翻开休息室的报纸,偶尔也该看看博物馆外——好吧,「山下」——发生了什么大事。
久不接触,竟然十分陌生。
快速翻过一版又一版,大大小小的粗体花体标题闪过,连从哪里下手去读都有犹豫。那些议题,那些话题,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仿佛与我全然无关;不会说今天开始可以采集蘑菇,不会说鳝鱼的生殖季节快要到了暂时不要捕捉,更不会教我,怎么猜测绅带真正的含义……
——忽然间手停顿下来,口中绢煎的干鱼片差点掉在报纸上。
二十三版,读者投书:
《阿娅过世了,华团博士,你在哪里?!》
倒抽一口冷气(不忘舍不得地把便当菜吃下去),凑近眼前:
「玫夕,诺能/召凯族圣歌领唱者、米郡州立政治大学大一(米郡烧水县召凯乡)
华团博士:
我们从来不曾这样称呼你,你原是我们的娃奈。然而现在,你已不再是了——又或许,从来不曾是过?
长老们曾在锅壮庄前对我们讲述回忆,你刚到部落的时候,看起来跟其他的年轻研究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也没有特别注意。反正每年都有许多研究人员来来去去,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可以讲、什么不能讲,我们早已知道,我们早已习惯。
然而,你不但像其他研究人员一样声称自己关心部落,做替我们的学生补习或者协助填写当时没有双语的官方表格之类的事情,还和我们的儿童一起游戏(我永远记得,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和我们的姐妹一起洗衣泡温泉唱歌谈心事,替老人家们搥背按摩,聆听他们当年的战绩和美貌——甚至你还,就称呼他们为『阿娅』和『阿爷』。
当你猎回一头石虎,让巫医在你背脊纹上神圣图腾的时候,我们都虔诚祈祷,巫医会为你选出一个最具魔力的纹样。
当跳月会到来,我们有几个青年曾经偷偷地去请求族长,也给你一份花环。他们一边按仪轨正式规矩地布置好迎娶的小屋,一边悄悄地梦想,你的花环会出现在自己颈上。
我们未曾告诉你的老师、学长和同学们的事情,对你都毫无保留。连记不清或有争议的仪式,都主动替你去讨论清楚。当你毕业的那一天,我们为你开了盛大的庆功宴,就像看见自己女儿成为勇士一样高兴,以你为荣。
可是,从此你再也没回来过。连一点点的消息都没有。
珈娜阿娅重病的时候,念着想再看你一眼。我们想尽办法找到了你。
万万没想到,你拒绝了。
我们不敢告诉阿娅,违背祖灵的训示说谎,告诉阿娅还没有找到。我们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是减少了阿娅的痛苦,还是增加了她的痛苦?阿娅苦苦撑了二十天,远远超过巫医的诊断。终于和祖灵合一的那一天,她的眼睛没有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