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彦,濯天,你们长大了。”
看了他们带回的獾尸,蓝凌只是淡然地微笑着说了这句话,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将‘血魂’自腰间解下递给他与濯天。
那时他们才知,原来‘血魂’并非一柄,而是一双。一雄一雌,一阳一阴。
于是,从那日起,他们开始不停地杀妖。既是杀妖,也是杀生;既是除孽,亦是作孽。
“若欲为仙,却必先作孽!”好似酒楼里谈逗说唱的笑话戏法一般,可笑中藏着可叹可悲。蓝凌当然不愿意自己成为这可叹可悲之人,所以他要他们代替他叹、代替他悲。他在他们身上下了咒,除非有朝一日他们为他杀足千妖,不然便永远别想离开他的身边!倘若离开超过十日,必定五脏俱焚而死!
“杀妖是你们的职责,上天所赋予的职责。谁也不能违背上天的意旨,我不能,你们更加不能。”
只凭这一句话,自然不可能如同用法器封了妖怪一般封了他们的心。他们反抗过,但反抗的结果却是以半条性命印证了蓝凌所言非虚。在奄奄一息时,那男人飘然出现,微笑着轻抚他们的头顶,“我知道你们并不想死,有这般倔强的性子之人不会无端寻死。”
不错,他们的确不想无端舍弃性命。他们想活下去。所以只能选择回到蓝凌身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杀戮好像已经成了他们心中唯一的执念。
久而久之,连他们自己也开始相信,自己投生世间就是为了杀妖。
杀妖……杀妖……
即使是隐藏在深山之中,并没有出现在人间为害的妖怪,只要被他们发现了踪迹,也一样会被毫不留情地斩杀!
十年间,‘血魂’杀妖不下百只。如今拔了出鞘再细细观看,剑锋之上血波荡漾,潋艳妖娆……这些血波是擦不去的,因为它们早已渗入其中,与‘血魂’融为一体。
思忆至此,倚在屋顶瓦上吸取月华的男子收了法术,飘荡飞舞在他身后的千万银丝缓缓落下,顺服地依附在主人肩头,如同被搅乱后又逐渐沉静的潭水,静静沉淀,变黑。
显然,他并非那段悠长记忆的主人。因为他不是梦里那斩杀百妖的人,而是那人一心想要杀死的妖怪,一只反被人类迷惑的血妖。
他原本也像紫翊一样,并不相信自己必须生存在上天的掌控之下;但那人自峰峦耸翠、云影徘徊中走来,杀入他的视线,只一眼,便让他坠入了红尘之中名为‘姻缘’的陷阱——
“刹,蓝濯彦是蓝老道的徒弟,或许这是一个陷阱。”接连三日,紫翊仍在试图劝服他。
“紫翊,你还记得那蓝老道究竟是何时出现在人间的吗?如果是按民间传说中所讲的,他至多修炼不过百年,为什么我完全无法看出他的寿数?”宇文刹早听惯了身边那人唠叨,干脆充耳不闻,全作废话,只是自顾自地开口疑道。
“什么时候开始倒真的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初氏灭前朝在此定都不过百年,可是蓝老道却已经辅佐了三代君主。凡人皆称他为蓝凌仙君,倘若不是他见妖便杀,我倒要怀疑他是不是也是一个妖怪!”紫翊不屑地嗤哼一声,随口戏言道。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宇文刹听了紫翊此言,敛眉沉思了片刻道:“这话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世上没人知道那蓝老道究竟从何而来,凡人便是修炼也不可能不老不死,何况他杀戮如此之重……”
“蓝老道从何而来,是仙是妖又与你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已经修炼了千年,就是天上的真神没事也不会来招惹我们,谅他也不敢如何!宇文刹,你突然提起这件事情,可别告诉我你是打算要去探那蓝老道的底细!”紫翊望着宇文刹,半是狐疑,半是劝阻道。
“我自然不会无端寻事,去探那蓝老道的底细,只是适才看到了某些东西,有很多不可思议之处,必须弄个明白而已。”
“弄个明白?你想弄明白什么?刹——”
紫翊直觉不妙,急急发问,一个“刹”字还未叫完,面前那银白身影已如风吹夜雾似的散了开去。
原来,宇文刹为了甩开他,暗地里使了法术,只留了个影子把话说完,本体早不知遁去多远。唉……自见了那血煞,简直如同走火入魔似的……那人……
想到此,紫翊一顿,恍然间又不禁摇头苦笑。
那人……那人……曾几何时,他们也开始当自己作‘人’了?人类总道‘妖魅惑人’,这红尘人世繁花似锦,又何尝不在诱惑着众妖呢?不论是妖是人,受了诱惑,便要接受上神安排的命运;而上神之所以是神,就是因为他们在任何时候、面临任何情势都不为所动。
所以蓝老道修炼,人们尊他为神;他们修炼,修来修去亦为妖。这个理不止是他,刹也清楚得很。只不过他太多情,多情地用了漫漫千年期待‘血魂’,多情得一旦认定,即使明知那人是‘血煞’也不肯痛下杀手!
如此也罢,他既不肯,便由他来替他了断这个孽缘吧……刹说他不信‘血煞’之说,其实他连‘血魂’也不全信。彤云是他的‘血魂’,他或许也会被她的馨香诱惑,但若必须选择,他更加在乎的却是这千年之伴……
片刻之后,静月湖边一片紫烟缭绕,越过那平静如水的湖面,飘飘然也,去了。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曲径通幽。
所谓‘神仙居处,君子宅堂’,国师府也的确是个雅致幽静之所。只可惜,静得过了头,却有几分缺乏生气。到了夜间,只见无数荧荧惑惑虫儿一般的绿芒浮游着飘荡,形如鬼魅,令人顿生毛骨悚然之感。
不过此般情景对蓝濯彦来说,却与白日的空中飞絮没有任何区别。十七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蓝凌极为憎恶活物身上的温热之气,所以,府中除了他与濯天,他不容许其它多余的活物进入。至于此时正游荡在他身边之物,它们既非人,亦非妖,甚至也不是任何山野禽兽。它们只是那男人以法术神符制造出来的幻影,白日为人形,打理府中上下诸多杂乱之事;夜晚便化作种种畜类,状似孤魂野鬼栖于各处角落之中。
“呜——”
蓦地,脚边传来一声悠长叹息似的低鸣。侧头看去,原来是那只黑猫。许是得了濯天许多宠爱的缘故,这法术造出的幻影儿竟似懂了几分冷暖之情,又叫了几声,在他腿边蹭了蹭,便轻轻一跃,跳上了他的肩头,厮磨着他的脸颊讨要怜惜。
蓝濯彦此刻正心中烦乱,比平日失了些耐性,抬起手来便要收了那符,却听身后有人急急喊了句:“住手!”
是濯天。他本以为她已睡了,眼下看来,倒不知她已尾随在他身后偷窥了多久。
“你不睡觉,跟着我来做什么?”
“这话倒该我来问你。你不睡觉,到师父的密阁中来做什么?”濯天边道,边迳自从蓝濯彦手中抱过了猫,慢慢踌躇它的耳,轻道了几句大抵诸如“濯彦这几日火气大得很,还是离他远些为妙“之类的说辞,一松手,放它去了。
这厢蓝濯彦心中自是明白,妹妹刚刚那话哪里是对猫说的,分明是在气自己胡乱迁怒,不仅要伤她的爱宠,还对她口气不佳!心中反复权衡了一番,才开口道:“我来找师父的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