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不会掩饰,也从来不屑掩饰。
十三岁,他第一次去老师家做客,师母婉玉据说是中书令潘意远房亲属,虽非美女,却温柔可亲,做得一手好菜;师妹江陵年纪尚幼,乖巧可人。
那是一个十分完整美满的家庭,他却越待越不自在。终于找了一个借口提早回去。
回到王府,他扑到床上大哭一场。
那是自他懂事以来的第一次,只是少年心事,几人得知,
但很快他便想开,管他世事如何,只要老师仍在身边就好。
他想开了,也便时常去老师家,所谓多见一刻是一刻。老师家中亦有演练场。那一日老师与他谈到兴起,九岁的小江陵忽然走过来,伸手扯扯老师衣襟。
老师觉得有趣,找了他年少时用的软弓出来,手把手的教她射箭之法。小江陵不慌不忙,一箭射出,竟是正中红心。
他暗叫惭愧,老师却是大惊之后继而大喜,从此将一身本领尽相传授。
恍然间,离初见老师已是十多年。世事倏变,年华逝水,兄长过世,皇侄即位。朝里人事更迭,他由少年至青年,容貌身量皆改,声望权势俱增。
只有老师,一直不曾改变:白衣依旧,容颜如昨。对他严厉起来如良师严父,玩闹起来如兄长好友。他待他,一直如十几年前那个白衣青年照看那个倔强孤寂的少年。
始终未变。
而他,早在十几年前便立下誓言:此身无所有,但许老师,一生一世。
然后师母因难产过世,留下幼子江澄。老师一时间几乎崩溃。他素知老师是多情重义之人。虽然难过,亦不吃惊。
中书令潘意来访,叹道:“十几年前他也崩溃过一次,那次是婉玉救了他,这一次……”
他很想说:“这一次有我在。”但是潘意接下来道:“这一次好在还有江澄。”
他心中恼怒,却也知潘意说的是实情。
也正是那一次,他初见尚是少年的潘白华:十五六岁年纪,温文知礼,却已极有心机。
这此后三年,却是他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日子,老师身子不好,一双儿女被岳家接去暂为照顾。在他执意之下,老师倒有大半时间住在王府。
老师话语少了许多,精神也大不如前。他不在意这些,只觉能与老师朝夕相处,人生已是别无所求。
不久,为排解老师心绪,他和老师曾有一次远游,二人微服便装,徐徐而行,最后来到了寒江,寒江之畔,老师静静坐了许久,然后道:“我原以为,我这一生也不会再来这里。”
那个地方叫一片天,石红如血,草木无生。
他不住声,怔怔看着老师,老师叹道:“我五哥云飞渡,当年便是战死在这里。”
然后老师缓缓的站起身来,残阳如血,寒江似练,天际一片渡鸦嘶叫着飞过,老师白衣萧然,形单影只。
“连婉玉也走了……”
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一瞬间他心痛如绞,眼睁睁望着老师身影渐行渐远,犹豫片刻终是跑过去,默默跟在老师身后。
老师需要他做的,也只是如此而已。
归来后,老师精神似乎略有好转。他很高兴,一次老师向他叹道:“阿静,我虽也教过很多人,可我只你这一个学生。”
他倏然动容,一时心中感动,竟要落下泪来。老师此语,可见已是将他看得极重。
然而缘尽于此,终他一生,也仅仅只是老师的学生。
三年后,烈军进京行刺,老师性命垂危,生死一线上被他生生拉回。他知老师并不情愿,情义上,老师宁可死在烈军手里。
他不管,在老师身上,他只任性这么一次。
那次老师亦是昏迷了三日,醒来时是半夜,一灯如豆,唯他守在床前。老师面色苍白如纸,昔日飞扬风采再无痕迹,叹一气道:“阿静,你这又是何苦?”
他咬咬牙,终于道:“老师,我在十二岁时就对天发过誓,要守护您一世一生。”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吐露心情。
老师没说话,勉强伸出手来,却仍如年少时待他一般,轻轻抚摸他头发。
他再忍不住,抓住老师的手贴在面颊上,眼泪滚滚而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一生数度落泪,只为老师。
谁家庭院残更立,燕落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二十三年梦一场!
然而我能与老师相伴二十三年,已是人生极大幸事。
潘白华在一旁对江涉施以针灸之法,已是足足过了三四个时辰。
众人皆已不抱希望之际,却见床上白衣微动,却是江涉缓缓睁开了眼睛。
静王一见之下,大喜过望,叫道:“老师!”江涉却是听若未闻,眼神迷茫,逐一看过众人,直到看见潘白华时才微微一笑,轻声道:“六哥。”
潘白华与其父气质虽然相似,容貌其实并不相同。清明不由后退一步,他亦通医术,心知江涉此刻不过回光返照,且是神智模糊,再难清醒了。
眼见静王依然死死握着江涉的手不放,眼神几欲疯狂。潘白华面色忧虑,却终是缓缓开口道:“阿七。”
清明自知再待下去也无用处,心里一紧,不欲再看,转身出了房门。
他呆呆立于庭院之中,寒鸦声声,梧桐零落,心头着实的别有一番滋味。
正出神间,右边厢房处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尖利声音:“与我有什么关系?父亲又不是我害的!有本事,你们去抓杀了陈玉辉的清明雨啊!”
便有老妇人的声音传来,又是担忧又是着急,“澄少爷,老爷正病着,您小声些……”
“小声,凭什么要我小声!”
清明在外面听得真切,只觉心头一股火气直冲上来,真想进去给那少年一匕首。他做了十年杀手,灭门的事情也做过,杀个少年真是再平常不过。
但这毕竟不过一时冲动,他也并非胡乱杀人之人,又听那少年叫道:“人人都说为了我,其实有谁当真管过我!父亲为的是他那些兄弟,姐姐为的是自己官位,静王为的是父亲,怎么样,我就是把陈玉辉死讯告诉他,他不是最关心么!”
清明听到此处,忽然再克制不住,三两步走入门内,见一个十二三岁少年怒气冲冲站在地上,眉目俊美,依稀与江涉有几分相似,正是江澄。此外房内尚有几个年老仆妇,众人见一个年轻人走进去,仪容俊秀,唯神色十分憔悴,料想当是前来探望的客人,正要上前招呼,却见清明一扬手,重重一个耳光便打了下去。
“凭什么全要别人为你着想!顶天立地一个人,自己便活不下去么!”
这一掌打得极重,江澄躲闪不及,半边脸霎时红肿起来。他长到十三岁,何曾受过这等委屈!然而听了清明言语,怔怔的却是说不出话来。
从小到大,并无一人这样教训过他。
清明懒得理他,一耳光打完,也不顾房中其他人,一推门径自出去了。
清明这一个耳光,虽然亦有教训之意,但一半也是为了抒发心中气恼。他却不知,江澄自此立志苦读,后来三次征讨戎族,武功显赫,与何琛并称“碧血双将”,天下传扬。一代名将,却是由这一个耳光而来。
方出房门,忽闻远远处传来云板数声连响,一片寂静之中,这声音清晰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