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这次醒来时,几是天近黄昏。一阵淡淡佛手香沁入鼻端,不必睁眼,已知这里定是水银阁。
他也不觉意外,心道今年倒与这阁子有缘。抬眼却见窗下端坐一人,夕阳西下,映得那人一身素衣浸染淡金光彩,唯一枚碧玉双鱼温润如春水,愈发显得那人气度清华,直如芝兰玉树一般。
此情此景,如梦似幻。
然而只要清明想,他便是个天字第一号会煞风景之人。他咳嗽一声,很不客气的开口:“潘白华,南园呢?”
“我已派人去告知他了,稍候便可到来。”那人转过身来,眉目清毓,正是潘白华。
清明动一下,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已经换上了一套清洁柔软的衣服,血污泥尘也被洗得干净,右肩上伤口包扎妥当,只是他虽然盖着丝被,却犹觉寒冷。
他也不在意,翻身便要下床,却惊觉身上竟是一丝气力也无,没办法,只好开口道:“潘白华……”
一句话未完,潘白华已起身,拿了一只素瓷杯子过来。
清明笑道:“还是你知道我。”方一伸手,却发觉自己一双手缠得倒像两只粽子,拿个杯子也不易,不由苦着脸道:“用得着这么夸张么?”
潘白华淡淡道:“若想手好得快,就得用这个办法。别乱动,两天之后再拆开。”说着扶清明起身,拿个软枕垫在他身后,这才把杯子递到清明口边。
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小潘相,竟然这般细心体贴地服侍他人。
但清明实是渴得厉害,况他为人,也不在意这些,低头便喝。杯子里是新拧出的梨汁,兑了蜂蜜进去,十分清甜可口。
潘白华把杯子放下,复又坐到清明身边,斟酌一下言辞,方道:“清明,你中的毒,乃是天山寒水碧。”
“寒水碧?这名字好听得紧。”清明笑道:“不过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这毒十分罕见,未听说也是常情。”潘白华缓缓道:“也正因其罕见,所以竟是一时没有解药。”
清明也不急,专心致志听着。
“我和范先生筹划了一下,似可试着将寒毒慢慢拔出,多一番痛苦在其次,问题在于拔毒之法虽也见效,但并无法将寒毒完全去清。”
“嗯。”清明点点头,“寒毒去不清,有什么后患?”口气依然十分平静。
“余毒将来会不时发作,随时间增加,发作也日益频繁。轻时周身寒冷,重时,会暂时影响武功。”
潘白华少下断言,偶一为之,必是十分肯定之事。照他这般说来,竟是比废了一个人的武功还要难过之事,武功废了不过一时之痛,这寒毒折磨却是时时在身,真如附骨之疽一般。
潘白华并不出语安慰日后尚可找寻解药一类话,他知清明并不需要这些,果然清明若不在意,只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喂,拔毒要多长时间?”
潘白华目光柔和地看着他,“三天,这三天内你需得卧床休息,不可随意走动,不然武功废了,我可当真救不得你。”
“三天?”清明惊道,“这种时候你要我卧床三天?”
“什么事,有我和沈南园在。”潘白华语气温和,却不容分辩,“利害关系你又不是分不清,以你现在这样身体,就算勉强起身,又能做些什么?”
清明叹口气,他原是个十分洒脱的性子,既知并无其他办法,也就不再争执。
正此时,有人来报,却是沈南园来了。
南园虽也事先得知清明受伤,一见之下仍是忧心。清明却道:“南园,我给你那封信呢?”
南园一怔,不想清明第一句竟然问的是这个,于是自怀中拿出信递过去,清明不接,见封口未损,于是笑道:“好极了,现在把它烧了吧。”
他心中不解,但南园向来甚少违逆清明之意,于是将信封凑到烛上,那纸一遇火,自然极快地烧将起来。霎时间,便成了一堆灰烬。
潘白华坐在一旁,却是一言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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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倒成了清明一生中最为难得的清闲时分。
寒水碧之毒最忌心思纷扰,潘白华连京里事件也不说给他听。清明自知问他也问不出来什么,干脆安心静养。
清明惯常失眠,这几日更加变本加厉,每每折腾到下半夜,睡不到一个更次又醒过来。连着两天夜里睁开眼睛,却均见潘白华也已坐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第二次清明便笑道:“喂,潘白华,你怎么也醒了?”
潘白华伸手摸了摸他头发,却答非所问,“清明,你因为这个才喝酒?”
清明一怔,随即不觉笑起来:“也不是,比如寻芳之际,岂可无酒?倘若闲了,自斟自饮也是快事一桩。”
清明说的不错,那原也是他性情真实一面,只是以他个性,却也只肯把这快活一面说与人听。
纵使,那个人是潘白华。
忽然又想到一事,清明问道,“喂,前些天范丹臣为你做说客来了,这事是你授意的么?”
潘白华却只是笑,半晌方道:“那段克阳是否得知你我相识之事你尚且不愿问,这么件小事,倒追问它做什么。”
清明不料倒被他反将一军,想想也觉自己追问此事实在有够无聊,于是翻个身继续睡觉。
清明间或也会提到戎族,但却是毫不相干之事。一次他对潘白华言道:“忽然想起来,我还识得一个戎族武士呢。”
潘白华不免也有些诧异,问道:“你怎会识得戎族之人?”
清明笑道:“大概是三年前吧,我有事去北方大漠走了一次,归来路上,无意间就见到这么一个人。”
潘白华自然知道清明所言“有事”,是指被段克阳派去执行刺杀任务一类。也不打断。静听他又言道:“我看他拿了把宝刀,好像功夫也不错的样子,穷极无聊,就抓了他比试一场。”
潘白华不由失笑,心道这倒真是清明做得出的事情。于是问道:“那你们比试的什么,结果又如何?”
清明笑道:“还能比什么,比轻功一定是我赢,比内力一定是他赢,知道结果就没什么意思。我们比试的是兵器,打了一天一夜,平手。”
潘白华暗叹一声,他素知清明一双淡青匕首之能,心道这个戎族武士倒也了得。清明又道:“戎族武功另成一派,我观那人刀法大开大阖,不以招式而以气势取胜。不知若是尽力到十二分,认认真真地打上一场,又当如何?”
潘白华初甚不解,心道你二人打了一天一夜,怎说是未尽全力?随即恍然,笑道:“你的功夫胜在狠绝,他的武功胜在气势,但若不是取人性命,单是比试,自然难把自身优势全然发挥出来。”
清明叹口气,潘白华说的道理他自然明白,但身为一个武学高手,能和另一个高手全力较量一番,却是最大心愿。
当下二人又闲话了一会,潘白华自去书房处理朝堂事情。
范丹臣入书房之际,潘白华正坐在窗下,把玩手中一个小小瓷瓶。午后清淡阳光照在他面上,华贵雍容之间带着温柔可亲,实是令人见而忘俗。
“这是……”范丹臣注意的却是那瓷瓶,一见之下却不由脱口而出“寒水碧……”却又省得不对,硬生生把“解药”二字咽了下去。
潘白华手中,原来一早便有寒水碧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