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绘?”拍拍女孩的肩膀,澧央倒了杯热水给她。“你还好吧?”
语绘接过水杯,绯红的眼眶像是随时会哭出来,点了点头。
“那个人,是谁?你们认识吗?”澧央追问。
头低垂了下来,语绘咬住下唇,迟疑地要澧央将手伸出来,然后以手指在他掌心上一笔一画地写了个教人吃惊的答案。
“那个流浪汉是你们的父亲?”
语绘再一点头,比了个嘘的手势,摇了摇头。
澧央懂能猜测,她是在说:嘘,不要再问。
凑巧,硕言回来了。
脸色铁青,眼神下与人交会,往瓦斯炉前站定,默默翻搅着锅子里的食材,全心投入工作。从他明显的态度,看得出他不想与人讨论这件事,澧央无可奈何地将脑子里的疑问放到一边,继续自己的工作——清洗碗盘。
**凡◇间◆独◇家◆制◇作**
午间用餐的营业时间一结束,就是员工们可以享用迟来午餐的自由活动时间。硕言煮了两大盘辣鸡丁西红柿意大利当富午餐,但是不像往常般坐下来和大家一起享用,连一口都没吃,他便带着语绘从后门走了。
服务生阿意在这沉闷的气氛中开口说:“那个男的,口口声声就是他们的阿爸,不知是真还是假喔?”
“应该是真的吧。”阿桃姊八卦地说:“他们兄妹当初被老板捡到的时候,也是穿得破破烂烂,一副好几天没吃饱饭的样子。不过两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乖孩子,和他们那个看起来獐头鼠目的老爸不同。这就叫做歹竹出好笱,那种老子竟能生出阿言这样的儿子来。”
澧央耳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却一直挂意着他们兄妹。吃了两口面也食不知味,最后索性放下叉子,说声:“我吃饱了。”便起身离开。
站在后门边,澧央迟疑着自己该不该介入这件事?每个人都有不希望他人碰触的事。他过去就不只一次地要硕言“不要管我”,现在情况恰巧相反,他才晓得有些时候旁观者的鸡婆,是出自关心、是因为他在乎。
还是去看看好了,说不定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促使澧央下定决心、难得鸡婆的主因,是因为没有硕言的鸡婆,自己和父亲不可能这么快地化解了长年的心结,重拾亲情温暖。
也许,这回该轮到我鸡婆了。
握紧拳头,澧央跟出了后门。
一下子,他就发现了兄妹俩站在巷尾交谈。只见语绘以颤抖的手向哥哥快速地比着手语,硕言回了她几句,忽然间,语绘槌打着他的胸口。硕言缓慢地拉开妹妹的手,说没两句,语绘便转身朝这一头奔过来,一路冲出巷子,甚至没看站在中间的澧央一眼。
皱起眉,澧央走向硕言。“阿绘在哭呢,你们吵架了吗?”
硕言掏出烟,点燃。
“如果有什么问题,需要帮忙……”
烦躁地顺了顺鬓海,硕言蹦着脸说:“刚刚的流浪汉你也看到了吧?那就是我和语绘的老爸——一个彻底的废物。”
“……你们不是很久没联络了吗?他为什么突然找上门?”
“谁晓得,可能又欠了一屁股债,想找替死鬼帮他还债吧!哼,以为他几百年前就被讨债公司给……那种人根本不配我喊他一声老爸!”
嘲弄的唇角泛出扭曲的笑容,往日总是透出爽朗、阳光气息的大男人,此刻神情阴霾,似乎即将掀起狂风暴雨。
“喂,你要不要听一个发生在十三年前的替死鬼故事?”
澧央平静地望着他,没开口,因为林硕言要的是一双倾听的耳朵。
“那个替死鬼,我们叫他少年A好了。时光回溯到少年A十五岁,有个九岁的听障妹妹,以及但肩扛起一家子经济重担的母亲。少年A的母亲,日夜不分地辛苦工作养家,她的丈夫却在外头又是玩女人、又是赌博,而且只要钱一花光,就跑回家来对老婆拳打脚踢,叫她把钱拿出来供自己花用。有一天,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的母亲,留下一张写了‘不用找我’的纸条,离开这个家,不知去向。
“顿失母亲的依靠,这对兄妹的生活立刻陷入困境。即使靠着少年A平常打工赚的钱,勉强可给妹妹一顿温饱,可是要他同时兼顾课业、打工与照顾听障妹妹,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因此,少年A只好忍痛中断学业,连国中的毕业典礼都无法参加,便在外靠打工、家庭代工来攒钱过日子。
“节约一切,勒紧裤带缩减开销,这个少年A想尽了办法来弥补顿失家庭经济支柱的金钱缺口。好不容易几个月下来,渐渐地站稳了脚步,以为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过。但,一个雪上加霜的坏消息却传来了。那个从未拿一毛钱回来养家的赌徒父亲,惹出了大祸,在外头欠下了百万赌债。本来就蜡烛两头烧的少年A,在心力交瘁的当下,听到父亲厚脸皮地要求自己帮忙还债,刹那间一股怒火爆发。少年A单枪匹马地找上那间赌场,‘教训’了那帮开设赌博陷阱的地痞流氓一顿,对方有数人挂彩入院。当他怒火平息、冷静下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在警察局的拘留所内,被关起来了。
“少年A逞了一时之快所犯下的重伤害罪,代价非常高昂,他坐了两年牢。那两年对少年A来讲是个煎熬,因为他将妹妹独自留在外界,自己被关在不得自由的牢笼里。七百多个日子,一万七千多个小时的日夜煎熬,使得少年A有了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一双上了手拷的手,会令你无法再去保护心爱的人事物。他发誓绝不再重蹈覆辙,不再让自己鲁莽欠思虑的行迳,累及周遭的人。
“终于,释放的日子来临,少年A满心欢喜地离开牢笼。然而,一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等着迎接他的,不是痛哭流涕忏悔的父亲、母亲,而是父亲两年来闯下的、另一个更大的烂摊子——父亲不但没有自两年前的事件,学到丁点教训,居然还变本加厉地在职业睹场中诈赌,并愚蠢到被赌场的人当场活逮,结果为了保住一命,被迫签下高达数千万元的本票。
“这次,登门讨债的人,不是过去那种耍耍流氓的三流混混,而是携带黑枪、有头有脸的角头大哥和手下。他们给了少年A最后通牒,一是要在三个月内替父亲清偿所有债务,另一个则是要他加入他们。
“少年A知道屈服于威胁而选择加入那帮流氓,则意味着他得再度游走于法律边缘。恐将再次失去自由——失去保护妹妹的能力。所以,他只好带着妹妹远离家乡,逃离那些黑道的势力范围。”
将烟蒂丢在地上,狠狠地踩熄。硕言转身面向墙壁,重重地挥拳一击。
“该死、该死!那家伙把我和语绘当成什么了?从没做过一天像样的父亲,他竟还有脸出现在我和语绘面前!要我救他?我没杀了他就已经算是对他客气了!那个人渣、垃圾!”
澧央见他又要挥拳,连忙上前阻拦。“住手,你这样只是在伤害自己的手,没有任何意义!”
硕言放下了拳头,仰起头发出“呜啊啊啊……”的怒吼,里面满是对那如同饿鬼讨债的父亲的怒、憎、恶、怨,发泄完了,他还连踹了两下墙。
澧央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被他这股暴戾之气吓到。有时候,面对命运交付给自己的过苛试炼与考验,人们会被这堆无处可去的挫败感与沮丧给逼出了极限,无法可解的情形下,不藉由一点动作来消散,早晚会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