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婶看著秦氏走远,说了一声「随我来」,便率先往里间走去。叔成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的感觉,又全然到了陌生的环境,心里也有些慌,跟著白婶走这一段路,感觉脚下也是飘的,浑不记得哪里拐了,哪里直行。白婶带了一段路,又把他交给一姑娘,那姑娘长得标致,大概也是十六七岁的样子,身子也香香的,叔成觉得稀奇,禁不住仰头多看她几眼。
白婶说:「小佩,这是那个在我们这做针线活的秦妈妈的孩子。上次蒋先生特别说了也和我们小王爷一起读书。」
那小佩望著他笑,「就是他呀。」话里有些看不起的意思,叔成听得心理不舒服,心里嘀咕了一句觉得这姑娘白长得好看,眼睛就飘到别处去看院里的风景。
白婶行了个礼,由原路返回。显然是这里的规矩,就算是奴仆也还分等级,不是什么人都可进得了内院。叔成心里暗暗惊诧,背著身边的姑娘吐了吐舌头,没想到进这个书堂还不容易,是不是书里说的三步一哨,两步一卡,这里的排场这么大,不知道娘是怎么求了来的,更不知道花销是多大,这一番苦心也不知道自己对不对得住,想著把手里的包又拽紧了些,好像这样才觉得安心些。
那叫小佩的姑娘嘻嘻笑著打量著叔成,便往前面带路,她年龄也大不了叔成几岁,手上还不断地喜欢玩著自己的辫子,走了一段,问叔成:「你娘的针线活做得可真不错。」她是个爱说话的,哪里想碰到叔成闷惯了的人,只点了个头,也不谦虚,也不多说。
她走了两步,辫子绕了又绕,又问,「你娘可美?」叔成莫名奇妙,还是点了个头,小佩撇撇嘴,再问,「可有我好看?」先难怪小佩这样问,彼时官府等级森严,更不用说像叔成这样一介平民可以进王府来读书,小佩这样问,倒似乎是以为叔成的妈妈以美色诱人。
叔成先一愣,後来才想这女人这语气好似酸酸的,又觉得她自己夸自己一点也不含蓄,仰头望著她笑笑,还是不说话。小佩看他半天就是笑,又笑得明白,偏就是不说一句话,一下子恼了,便不说话,一个劲直走,很快到了书屋。
书屋所在地方,就好像房中之房,虽然在内院里,但又好像独立开来。书屋园外挂的一区,上面也只写了二字,叔成一看,居然认得,是「书路」二字,一个门厅里只简单摆放著几个盆景,添了些绿意,并无一般大户人家设的假山一类东西,显得简洁。小佩推开一扇门,就见摆了几张课桌,一青衣长衫青年站在中间,几个和叔成年龄相仿的孩子坐在课桌前,见门开了,都抬起头来向这边看过来。
小佩低头唤了一声说:「蒋先生。」那青年点头示意她说话,小佩便接著低声说:
「秦妈妈的孩子,我带来了。」
她眼睛望着那蒋先生,目光里流露著倾慕之情,奈何那蒋先生的目光直接扫向叔成。叔成觉得他目光很是有神,一派正气。边上小佩低声说了声「不打扰了」,行个礼退出。
叔成观这光景,显然这蒋先生在这家里很有些地位。
这蒋先生习惯脸上带著浅笑,目光很有些温柔,穿的不觉得衣料多好,但衣服整洁,给人很清爽又不压人的感觉。他招手招呼叔成靠前,扶著叔成的肩,叔成不喜欢有人碰他,自然地肩往下缩了一下。蒋先生却没有松开他,仍是手放在他肩上示意让他面向著课桌下的几个孩子,语调轻缓地说:「你今天来读书,就和我所有的学生一样,做先生的只问功课是不是最好,不问你出身怎样,你且记住这一点。」
他这话口气虽然温柔,但却自有一种威严在,不只是说给叔成听,也是说给在场的孩子听,叔成心里觉得这个老师与以往自己接触的人均大大的不同,也说不出哪里不同,只是心里多少有了些底气,脸上也松驰下来,望著老师的眼睛也温和一些。
这蒋先生心里暗暗感叹,看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像刺猬一样,处处防备小心,显然是打小起人情世故经历得多了,又想到这孩子的母亲,头发泛白,比之同龄女子都显得苍老些,不禁心头怜惜之念大起,他指了一位子,就在讲桌前要叔成坐下。再对大家说:「这位我们这新来的,叫秦叔成。从今天起,大家将在我门下同窗数年,以後都要好好相处。」说话间拿了自己的纸墨纸砚放在叔成桌上。
这一下子,大家齐刷刷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叔成不禁觉得窘,他刚才看到众人都是身著锦衣,也知均是些官家子弟,虽然才开春,叔成却已换了薄衣,裤子也是别人的衣服改小的,虽然秦氏心思细腻,做工也不错,但多少总有些宽大,叔成下意识用书包挡在身前,又想到原来书包也是旧衣服改的,脸一下子也红了,头也低了回避眼光。
这低头一看,屋里本来极乾净,只有自己走过的地方却是灰灰的脚印,更是不好意思。却只听身边坐的孩子「哼」了一声。屋里没人说话,本来极静,这声就显得格外刺耳。他抬眼看去,却是一双轻视的眼睛,虽然坐著,但却腰板挺直,穿著崭新的红色小袄背心,一股子傲慢气。
叔成最恨就是看不起自己的人,这下一气,反而把窘迫之心收了,心想,「我穿的虽然破,人却不比你低贱,你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有好父母照应,可就真比我高贵吗?」也瞪了回去。那孩子也不服气,不肯栘开眼神,两下胶著,就比谁厉害。别的孩子见了有趣,有几个忍不住笑出声来。直到蒋先生咳嗽了一声,孩子们才把眼神从叔成的身上转移开来。蒋先生又在那穿红袄背心的少年桌上轻敲了一下,那孩子才不情愿地收回眼,拿起书。
蒋先生见大家都拿起了书,便选了些诗文让大家抄写,叔成跟著母亲也学过字,但家里没钱,从来没有拿过笔,只是捡树枝在沙上写字,还是第一次拿毛笔,蒋先生过来扶著他的手,叔成觉得有些面子上挂不住,好不容易握著了笔,要他抄实在是难为了他。
边上的小少爷却是古怪地盯著他的一举一动,他不敢说话,却又不肯服输,一个劲和他眉来眼去的,差点都快练成了斗鸡眼。好在蒋先生课安排的紧,他从没有进过课堂听的东西好多觉得新奇,慢慢也就不在意身边的小少爷的看法。这一天的功夫过得极快,好歹也算平安无事。
叔成来上课前,总是想著定和外面学堂一样,念些之乎者也的。有些有钱人家里也是找些中过秀才举人的来当先生,他有时经过学堂,总是看著那些先生念书摇头晃脑,几个学生也跟著晃脑袋,就像小和尚念经一样,每次看了都觉得他们这些个样子怪傻的,偷笑不已。
但这个蒋老师一讲课才知道与他的想像大不相同,课程安排得新奇,像筹算、骑射等课他以往都从来没有听说过。叔成特别喜欢筹算一术,每每听到其中一些奇妙之处,心里便欢喜之极。回到家里,更是加倍用心背记课本,秦氏见了,也是喜不胜言,极力鼓励。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