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目光看著就像是觉得鸣凤是赤裸的,总是若有若无地审视著她。鸣凤连夜晚入睡也经常感觉到那凌厉的目光,时时从梦中惊醒。偏偏那白白的绢布夜夜都铺在床上,白天的时候,又有人整理好了摆在盘子里放在屋里醒目的地方。只要那布还是白的,老太太说话便不留情面,说到狠处就问鸣凤是不是个女人。
鸣凤的委曲不知道怎么和宁琦说,连带也觉得怀疑自己,是自己不够美,自己像个小孩子,让宁琦动不了念头?宁琦日日见了,难道心里一点也没觉得她难为,也没觉得她可怜?她恨不能跪下去求求宁琦。可是宁琦却从来没有碰她,对她却又极好,也爱采些花儿朵儿的送她,就连梳头,描眉的事,也多是亲手来做。
他一个男人家,不知道怎么地,对些女人的事却比女人还熟悉。鸣凤的心越来越硬起来,只觉得自己宛如一件精美的绣品,只是被打扮的细细亭亭地让宁琦收藏著。对宁琦慢慢滋生的情绪是一种恨。便不再像原来一样地顺著宁琦,恨不得和宁琦大吵一架,把自己的委屈、不安都倒出来。
宁琦是一向的好脾气。从来不与她斗气。就算是有时听到鸣凤的讽刺也只是一笑而过。若是要说,不过是说老太太天生的脾气不好,听听也就算了。他身子不好,日日在屋子里坐著,始终如一地挂著微笑,让鸣凤看著又是可怜又是厌恶。
到了有一日,鸣凤看那白白的绢布,手去取了针,针在手上扎了,血滴下来。
鸣凤木然地看著那白布上溅了血,身後有人惊呼,回头去看,却是宁琦。
宁琦是心痛的,「怎么想起这个法子来了?合著要刺了流血,也是应该我来。」
将鸣凤的手放入嘴中小心地吮著。
鸣凤用力抽回了手,连抬眼的心思都没了。拉过被子,盖在身上。
第二天早上,鸣凤请了安回屋里,那一向放著白绢布的盘子没了。一个丫鬟进来说,「少奶奶,老太太说,您辛苦了,让您今天歇著。」鸣凤的心里有泪,可是却流不出来,那一年,她只有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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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天往後,有一两天鸣凤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人,但老太太转而换成常常盯著她的肚子,一盯就是三年,鸣凤的脸已经变成如石头一样,再很少看得到表情。
纳妾的事情提了也三年,宁琦是倔著一个性子不愿意纳妾。在房子里宁琦悄声说,「外面那些女人哪里比得过你,你这么美。」鸣凤听了,只是回他一个後脊梁。
鸣凤有时听到小丫鬟说著「大少爷真是个少有重情义的」,这一类话就好像只是面上刮过了一丝风,也不在心里起什么波浪。对宁琦她连话也不想说,也不想问。听过说有男人是不能人道的,心里居然涌出一股冷笑,也不说,便看这华府以後还怎么有後。
十九岁的时候,鸣凤第一次见到叔成。
这个时候,鸣凤已经在华府里开始管事,虽然没有给华府里添丁,但是却是华府里唯一的媳妇,唯一的大少奶奶,她要开始坐在这个位置上学习著将来怎么掌管著华府。她那石头一样的脸,凝重的,让人望一眼就心寒,她知道,私下里,怕她的人太多了。
见到叔成,是陪著宁琦一起见的,那个时候她几乎对叔成是没有印象的。
宁琦回了屋和她说,「还是讨厌男人,都是些俗物,都比不得女人家,就是这孩子还长得清秀,还会刺绣,若是不会长大成为男人就是最好。」说著皱著眉头。
鸣凤只当没听见,也不答话。
宁琦是过来又称赞她身上的香,「这香男人是没有呢,我只可惜是没有生为个女人家。」
鸣凤轻轻地梳头,这样的话,三年里经常听著,听著心已经麻木了。
老太太喜欢叔成这孩子,觉得他实在,加上家里女人多,总是阴气多,总是想著多了个男孩子,有了阳气,没准会添上孙子。一口气答应了下来。
鸣凤在铺子里见过几次叔成,是个默不作声踏实做活的孩子。有次和宁琦一起去看戏的时候,老太太突然提起来说,让叔成跟著,那孩子好歹学著了几天武,可比大少爷和几个不顶事的丫鬓好。鸣凤看看叔成,只是留意到这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却比身边的男人更像男人。
到了有一年,叔成的娘听说眼睛快瞎了,叔成来求自己说想跟著大少奶奶学绣花,想做的是比一般绣娘更高级的绣品。
鸣凤是乐了,可怎么就这么多人喜欢女人的玩艺,要做女人的事。口里面答应著,心里却是一股子发泄和报复的想法。把老太太当年教她时的折磨法子都拿出来使。
恰又是冬天学刺绣,屋子里冷,鸣凤藉口说煤炉子烧的把屋里的绣品弄出了味来,又说毛料子上染了油灰,不好处理,不让在屋子里升炉子。叔成衣衫本来就不多,刺绣的时候要讲究心静,手也不能抖,做一件大绣品要好几个时辰不动,便是连热壶也没有一杯暖手的。
到了後来每每见叔成绣完一件作品,手指冰冷,红红肿肿的显是冻得伤了,偏偏就从来没见他叫一声苦。但绣出来的绣品却件件看得出来是动过脑子的,不像一般的女工只是单纯的做活。叔成绣功上底子也不差,又是天生沉稳的性子,肯坐下来,又肯出新样子。又或者是在铺子里做过的,便是对市面上流行和太太小姐们喜欢什么了解得多。相处久了,鸣凤倒觉得是天生吃这碗饭的,心里慢慢收了恨念,联想起自己小时学绣的经历,觉得有种不一样的亲近。
偶尔有见叔成笑了,觉得叔成的笑和宁琦的十分不同,是那种真正的冰雪消融了感觉,看著他笑,心里都升起了暖意。便总是盼著能和叔成多亲近。就连性格也和宁琦不同,宁琦是那种自以为是地对著人好,和叔成真正留意为他著想完全不同。若是鸣凤说过一次的事情,叔成便真正放在心上,下次再不会错。
後来,叔成是看著大了,个子高了,脸上的轮廓也越来越分明,那双眼总是低著的,只是那不经意间抬起来,却让鸣凤心动。有一年夏天的时候,宁琦和鸣凤又去看戏,看了半路,一时想起要吃翠香楼的的酸梅汤,一时又要叔成去买香瓜。叔成跑来跑去折腾好大一会。等到叔成跑著回来的时候走过鸣凤身边,鸣凤就觉得是周围的风里带著强烈的男人气息,便是坐也坐不稳了,心里小鹿乱撞。
坐在轿子里,宁琦是皱著眉说了句,「臭男人。」
鸣凤却是打了窗帘,看著叔成的背影,在轿头前走,背影是强壮又坚定的,觉得自己死了的心好像又活了,居然爱著这个比自己小的男人。
华府在吵著要给宁琦纳妾,鸣凤已经不管了,纳就纳吧,最好是让宁琦离自己远远的,她憎恨看到那张不知道愁的脸。偏偏宁琦总是一遍遍地在自己身边说:「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别的女人都没有你好。」鸣凤没来由的想著叔成说这话是什么样子,身子也热了,心也热了,晚上再睡不好。
对叔成多加拉拢,也是叔成做生意上和她想法接近。
守著原来的祖业和那几项祖上所传的技巧,再怎么做也是有限,还不如藉著华家现在的能耐,开上分店,能把技巧都放开,接的活计可以更多,家业也可以越做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