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成一听心里一愣,他自己迟疑了半天才来,现在也快到了晌午,可不算是早了,再加上上次辉图称呼他是亲热得不得了,直呼其名,这次却改口变成「秦爷」了。
辉图看叔成的眼神,忙搧了自己嘴巴一下,「我可不会说话,秦爷您随意,您里面请。」
叔成甚觉头痛,也客气地说,「您慢忙。」话刚落就听著外面有人叫,「书哥儿来了!」辉图连礼也没行完,便急匆匆地迎出去。
叔成回头看时,便见一少年骑著匹白马,那马俊,那少年模样长得更俊,让叔成在心里暗喝了一声彩。
看年龄也就和阿缧一样大,还真应了书里说的面如冠玉,唇若丹朱。
耳听到辉图在说,「书哥儿,您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怎么才来呀。」
那少年漫不经心答道:「起晚了。」
叔成心里哂笑了一下,原来自己是来早的,那个才叫来晚的。
这一天来的客人多,又有很多女眷,寿堂摆了里外两间,叔成不算有官衔的,便只是向主管送上贺帖和贺礼,也没有人专门过来招呼他,北真是连身影也没见著一个。
和一些不认识的人在旁厅里稍坐了一下,便有人带领入席,叔成没见著北真出来接待,心里反而放宽了。园子里搭的散席,当中搭了个戏台子,正对著的一方,是给主人和要紧的客人坐的。叔成只落得从侧面望戏台子,见上面挂了副对联,估计是贺喜祝寿的,也看不真切。同席的虽然不认识,凭著这些年做生意的一些经验,很快熟识起来,叔成言谈举止大方,再加上熟谙人的心理,不一会便约了几人来华绣苏坊看货。
再喝了些茶,便听有人高声报叫「寿星到」,他抬起头去张望,却见一人扶著敬王妃出来,正是北真。上次见过的祺瑞世子也立在一侧。
叔成一见,不自然地将头一低,还怕让北真见著,心里却感叹,「都变了好多,都长大了。」一下子只觉得眼眶热了一下,眨眨眼才忍住。一时间情绪激动,思潮澎湃,忍不住再抬头仔细看北真,见他目光严肃,不带笑容,个子长高了好多,已是一派大将作风,隐约和其父相像。
他们在主席坐定,也不知是谁领的头,一众人均起身一起向敬福晋说些祝贺的话,便是吟诗般一起出声说著,「恭祝寿王妃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敬福晋变化不大,显然是保养得当,叔成心里却还留著旧时的印象,对她并不喜欢,也不关心。
另一方面,他还在初见北真的冲击中,刚好酒席已上,端起酒杯便饮,压下心里的悸动。手腕微晃,酒洒了些流到桌上。
这个时候,戏台上先是一群姑娘妆点成仙女的模样,歌舞一番,再手捧著果盘桃子献到主台上。敬福晋笑著接过,有一人尖著嗓子高声叫道,「敬福晋多谢各位贵客,请各位贵客落坐!」一众人方才坐下。
接著便看著有人将戏摺子呈了上去,叔成偷眼向台上看去,那王妃与祺瑞世子咬著耳朵商量,北真却是嘴角抿紧冷坐一旁。周围的人已经有人开始举筷吃将起来,北真却不见动静,手也没有抬,将一桌子山珍海味视如无物。
叔成盯了一会,听到耳边丝弦声响,才惊醒过来,知道戏已经点好。
开始是猴王的杂耍,叔成觉得太吵,锵锵锣鼓之声不绝於耳,身边的人却鼓噪著一个劲叫好。等著那锣鼓稍平,接著一人登台,却是刚才的书哥儿,化了妆,显然是个名角,他一亮相,下面众人都鼓掌欢呼。
叔成在南方甚少看武生的戏,也不知是哪一出。但看他在戏台上身手不凡,又在三张桌子上拿顶,随即翻下,同时於空中拔刀,跪腿落地压刀,再一亮相,只引得满堂喝采。
演罢上台领赏,那敬福晋却并不见高兴,北真却在此时展开了一个笑脸,手掌合在一起轻拍几下,点头说「好」。那书哥旁若无人领了赏钱退下。
坐在叔成身边的人,也是个好搬弄事非的人,便靠在叔成耳边说:「知道不,那个书哥儿,听说是给威武将军包下的。」
叔成没吃东西却已空腹喝了几杯酒,听到这里,说不出的难受,只觉得胃里全部都搅起来,忙说了声「不舒服」,起身告退。
他过了院门,却发现不是往大门,而是在一後园,站著透了透气,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冰冷,心里暗恼,怎么这些年平平静静地过了,现在这点小事都让自己起这么大反应,平定了半天心情,才感觉好点了,便想著还是偷偷走了的好。才一回头,却见一人就站在自己身後,却是北真。
两人一隔十年,才是第一次打上照面。叔成一愣,不知道北真是何时悄悄走到自己身後,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反吓自己一跳。
细盯著北真的脸,又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心想原来他刚才在外面是看见了自己的,还是认得出自己的,又觉得他总是挂念著旧情义,才跟著自己出来,心里一下子便似有千潮涌动百味俱在,口里却只吐出来一句,「我刚还在想,你长大了,好威风呢。」他实在是情难自抑,说著手不禁伸出去,想搭上北真的肩。
其实心里恨不得能像小时候一样与北真狠狠拥抱一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胆怯著,北真那股子威仪犹如天生。
北真本来站著没动,也没说话,看著叔成的手伸过来,却好像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样,猛一甩手把叔成的手打开,叔成惊诧万分,他被这不自然的力道一挥,身子都险些站不稳,诧异地说道:「你做什么?」
北真沉声吐出一字:「滚!」
叔成只觉得脑子里和心里都被这话给捶了一拳,呆呆站在原地,再做不出任何反应。就好像自己是最让人不能忍受的对象,让人连看都不想看上一眼。
北真见他没有反应,却激动起来,「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说到後来,声音也高了起来,不自禁走到叔成跟前去推叔成,「你怎么还不走?滚啊!滚啊!」但那话里却有说不出的痛苦和挣扎,听得人心都软了,鼻子也酸了,叔成不自然想去安慰北真,只觉得两人好像还是小时候,北真受了委屈拿自己出气,那个时候,哄哄就好了,可是现在呢……他只觉得自己腿也重,一步也迈不出,从心里到嗓子眼里全被堵上了,一句话也说不上,手也抬不动,硬生生站在原地被北真狠推了几拳。
北真见他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反应,半晌放开他,站回原地,狠抽了几口气,眼圈也红了,盯了他半天,一句话也没说,猛然又一扭头走了。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叔成却觉得比重重打了自己几拳还让人难受。就好像被卷在暴风雨里,那风来的急,去的也急,只是自己心里不知道什么地方,被狂刮倒了一片,好像很多防备都摇摇欲坠,差不多再加一击就会崩溃。
***
那一天失魂落魄地回家。阿缧见他面色有异,问怎么了,叔成只说了句,「见了个故人。」回到屋里是从收拾的小包里,拿出了一直珍藏的那对布老虎,轻轻抚摸,这对小老虎在一起十多年了,但是自己与北真相反,却是陌路十年。
旧日情义,今昔对比,心里一下子恼起来,抓著一只他一向认为是北真的那只小老虎,在它屁股上狠狠打了几掌,「你这家伙居然这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