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简纹丝未动,周拂常自比“长命草”这个俗话,京师中的官宦人家都多有知晓。
曹婕垂首,心中微痛:“周维庄,眼下冬之将过,立春降至。一年之景全在于春啊!”
——春乃是四季草木发芽生长的季节怡始,万物复苏,生命启蒙。
命,当春日又发。
庄简长发污秽,仰脸看窗,缄默无话。
曹婕无法,旁边众人过来扶起皇后纷纷劝回。曹婕命人起驾回宫了。她被众人直直送出狱门,中间隔着太监、宫婢、差官诸人,回首遥望着庄简背影却是无法再言语了。
庄简始终面壁而坐,不得开口。
说什么呢,又能做什么呢?
众人散后,庄简还在看着墙壁,痴痴的看得醉了。
许久许久之后,大狱之中日晒不到风吹不到,日日夜夜唯有灯火照耀的昏昏黯黯中,有一人无声无息的站在烛火不至的黑影中,隔着铁门柱静静地看向囚室,看了很久。
大理寺卿罗敖生站在门外,一双凤眼把庄简从上瞄到下,从下看到上,仔细的细细看着庄简。罗敖生以往见过的周维庄,有撒泼的、耍赖的、好色的、凄惨的、狼狈的,甚至睿智风流的,可即便是被打到快断气的时候,眼里也是生机湛然。可眼前这个,三魂失了七魄,一身寂然死气,罗敖生越看越觉得仿佛从不曾认识过他。
对了,这个人不是周维庄,他是庄简。
庄简看了好久的墙壁,直到灰青色慢慢凝成大片黑色,他的头颈酸痛眼睛酸涩。这时候一颗草灰飘过他的眼前,那草灰正好吹到了他的眼眶里,迷住了他的眼睛。庄简抬起手来,用手揉揉了眼睛。
有一人在他身后轻声叹了口气。庄简全身一颤,脊背上立刻硬了起来。
那人全身都暗香浮动,一股子茶叶味道慢慢弥漫在青石囚房中。
令阴森寒冷的狱室里,涌动了一层暗香。
大理寺的廷尉罗敖生静静站在黑暗中,用细细的丹凤眼上下的审视着他,明察秋毫:“有草灰落入眼睛里了吗?”
庄简伸手按了按眼睛就放下了手掌。
罗敖生一身黑衣在阴暗昏暗的牢狱中,整个人都如牢狱连为一体了。他身子修长纤柔似风吹即落,只手可握。墙上的明烛烛光晃动,照耀着廷尉狱。把他的一身黑衣,都倒影在大狱墙壁上。黑色影子覆盖了半边狱壁狱墙。
旁边众官差纷纷回避,连他的影子都不能站与同列。
大狱中静悄悄地,重犯们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音来了。
罗廷尉望着庄简的背影,他看得庄简的背影看了许久。缓缓说话:“皇上病重不治只这几日光景,皇后放下照应皇上特意往来大理寺。你身为朝廷官职,这礼数尊敬还是要做要行的。”
庄简不搭腔。
罗敖生说:“皇后留下话来说你几时想见想说,都会令人相见传达。”
庄简眼看着前方青石石壁上,那里青苔涟涟。这狱中干燥却因不见日光,青苔藓苔好阴之物便茂盛横生。
罗敖生看着他的背影:“你有什么胡疑、不服,我会令人查清察明给你个交代。”
庄简看见了数只蚂蚁壁虫依次爬过干草,钻进了墙缝隙之中。
罗敖生道:“你有什么不甘不忿,都可讲出我亦会给你个解释。”
庄简看着最后一只蚂蚁爬过了苔枝,消失在了眼前。
罗敖生再问:“你没有什么要讲的吗?”
庄简眼望着墙壁,一语不发。
罗敖生看得他的背影,一句话也不说了。
两人一坐一站,站在了牢狱内外。重狱内腊柱燃烧之声滋滋作响,除此此外监狱万籁俱寂,远方偶尔传来狱链抖动的声音,犯人的嚎叫声,声声添寂,人影久久不动。
庄简微一眨动眼睛,眼中飞灰还在并未吹出。他眼睛酸痛不已,他抬起右手揉了揉眼睛。
罗敖生看了叹了口气:“你的手上都是灰尘,自然越擦越多眼睛越痛了,”他从袍子内拿出一领白色帕子,伸手递到铁栏杆处,道:“用帕子擦擦就好了。”
庄简头也不回,他伸手沾了榻上碗里的水清洗了一下眼睛,依旧没有理会他人。
廷尉罗敖生的手伸在半空,手上手帕心中好意都递不得递放不得放,僵在那里了。
大理寺右丞远远回避开了,瞧着这一幕,肺都要气炸了。他几步跨了过来,冷冷的喝骂:“周维庄!莫说是帕子,还是水,饭,三餐,身上衣物,半日安闲,乃至一条小命都是大理寺廷尉双手给的!你这般强硬性气心气儿,干脆不要了性命才叫英雄好汉哪!你是不是想尝尝行刑的滋味阿?”
罗敖生看了右丞一眼,右丞气得浑身打颤,却是闭嘴不敢多说了。
这话也果真见效,庄简立刻放下了架子,他爬了起来抖抖身上草灰,走了过来。伸手接过了罗敖生的手帕,道:“多谢大人。对于皇后和廷尉的好意,都心领了。无论何种刑罚都愿意身受。决无任何怨言也无隐情,一切都为命中注定。”
他语调谦和,神情宁静,不哀不怨,温文内刚,接过了手帕将它折好,放在了身旁青石塌上。
这才是昔日庄御史的公子——庄简啊。
罗敖生心中耸然而惊。以前的那个调侃打诨,撒泼好色,自私怕死,素无正经的周维庄身后,有个言传家教自清廉御史之家、通晓人情世故,道理仁义、舍己为他的大家公子庄简就闪现出来了。
但却是他身上仿佛少了些东西。
他收敛了性情,却是那般循规蹈矩,教养良好,隐忍通达,知书达理。如书中君子画中旧人,平平暗淡色彩陈旧,循道理尊礼貌,多读书少是非,圣贤之道长闻,言行温文和善。这就是庄简,一个御史之家的世家公子。
罗敖生转身回返而去。
这便是所谓的英雄末路与美人迟暮。
——这次,他是真“痛”了。
原来,这个人也会真的“痛”?
***
翌日,大理寺升堂提审。
大理寺通审正殿中间空空堂堂,两旁狱卒林立。只有嫌犯庄简一人身带枷锁,跪倒在了大殿里。正殿之中“贵直尚平”匾额高悬。公堂正面由大理寺少卿张林落座主审,廷尉罗敖生坐在一侧旁听此案,张林问道:“下面案犯,你叫什么名字?”
庄简抬起头脸来,心中略略感慨,这十年之中终于到了完结的时日。他心台清明,无怒无愁,痴而不怨,洋洋大洒。
庄简淡淡的说:“我姓什么,文薄上自有称谓了。”
张林皱眉道:“庄简。”
“是。”
“你知罪吗?”少卿问了下去。他心中觉得不妥,这般顺着他的话走,可是问不出什么了。
果然庄简淡淡道:“知罪。”
旁边听审的众官员都微微一楞。所有人都素知周维庄(庄简)乃是出名的伶牙俐齿博学强辩。他上下嘴唇翻搅起来,咄咄厉害处都能将死人折腾活、活人杀死。官员们都存了跟他强辩诡辩恶战一场的念头准备了。却万万没想到此人一句“知罪。”就憋的大家目瞪口呆,没有使劲的方向去了。
张林道:“你知什么罪?可做了什么有罪之事。”
庄简跪在堂上,突觉得殿外吹过一阵多时不曾刮过得清风,顺着大殿梁柱缓缓流淌着。春风带着草木芬芳。他心中如被水洗涤过一般清清凉凉、坦坦荡荡。
他面色平静老实的说:“这个犯下的过错,时日长久了倒是忘记了。不过,既然被抓到刑堂上,想必定是犯下了罪责。请大人不必问我,只要列举出罪状凡是我犯得过罪,我承认了便直接签字画押认罪,绝不敢推卸责任及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