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乃是天下最肮脏黑暗的所在。虽然历朝法律都对于种种勒索的行为严厉禁止,但是积习难改厄令难行,狱中种种敲诈勒索、严刑拷打,罗织罪名,拘锁无辜,囚犯被酷刑致死、非法处死狱囚等等事件屡有发生,法禁不止。
各州县多重狱,地方太守兼任了审度量裁之职,由此大理寺约束不致的地方、滥用刑法之事常有发生。
大理寺卿下令将假冒禁国公的案犯庄简投入大理寺狱(廷尉狱)中,这所大狱既是当初庄简曾与罗敖生共赴监牢提出四郎的那所重狱。庄简自进狱中被单独关入囚室,严禁外人相见。满狱的监事,狱监正与狱监行事众人两日来,已是寸步不离寺狱了。庄简身份特殊案情不明,他身系十年前弑襄重案的案子,命比泰山而重。若是出了个意外,恐怕这满狱的人都跑不了的责任担待。大理寺罗敖生命令严加监管,满狱的狱卒差官却是无人为难他。
重狱一间单独的青石石室里面,高墙之上有开口气窗,犯人抬首正好瞧着狱牢上端端的小窗外一轮明月洒进了狱室里,将一块方寸之地照成淡金色。昏昏淡淡的明月月光,彷佛将人带回了千年万年,这千载不变,明月挥洒。人之沐浴在这千秋万载的明月之下,心事如湍湍沸沸的洪水,起起伏伏的顺水而去了。
牢房外墙壁上的牛油蜡烛普照不到昏暗的牢内。墙上的人影被烛光拉得一跳一跳,墙角有一个人瑟缩着坐在地上,面目在暗淡中暧昧不清。那人垮着身体,含胸敛肩地歪头倚在墙壁上,像是破破烂烂麻袋一般堆在那儿,了无生气。那人静得就像睡了,死了,可偏生大睁的眼睛还表明他依然醒着。
他双目回侧,看着墙壁上泠泠青苔,却是无声无息。
大理寺狱监慢慢走进大理寺后堂,拍门而道跪在地上回着话。厅堂上坐着两人,其中一人黑袍宽袖,高冠面孔清瘦,面色雪白,那人负手站立半晌,是罗敖生。
狱监回道:“这几日重狱里面安静无事,就是听说了‘禁国公’入狱,有很多人都要见假冒禁国公的庄简。庄简却是不见,案犯整日里面对着墙壁一语不发。不说半句话。”
罗敖生不作一声,不抬眼眉,听着狱监回禀着。
狱监道:“有长安府尹竟然来衙门要了庄简,说他在长安犯事,理归长安府尹暂压审问,尚书令朱行也派人送来了银钱等物,如若不够使用尽可以往他府上索取。还有目前被宗人寺安置的周复公子,日日赖在大理寺哭闹。嫌犯庄简只说一句话了‘我没有话讲,不见。’周复公子在狱门处哭喊大叫声,声音传了过来,声音都震着牢狱里面嗡嗡做响。但是嫌犯庄简听到了却不喊不叫不喜不悲。真是奇哉怪哉了……”
满朝的人等纳闷,分不清这周复还是刘复,这少年明明不是周维庄的儿子吗,却不知道怎么得,一变而成皇子刘复了。眼下被太子交给了拥平王安置着,又来这大狱里面哭庄简,只哭得好像死了亲爹一样的痛心疾首。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个犯人倒也好生诡异,竟然拿起了架子冷对前来前来打典、顺通关系的大人物们。
刘复被拥平王哄了带走没过多久,这一国之后掌管中宫母仪天下的曹后曹婕,亲自来到了大理寺重狱,前来探视大理寺卿罗敖生。
罗敖生不理睬了长安府尹的借口提走案犯,也可视而不见满朝文武议论纷纷所谓的“徇情枉法”的谣言诳语,却不可推托了皇后曹婕之垂询。
罗敖生陪了曹婕进入廷尉狱。他为廷尉,虽然皇后的面子不能驳回,但是也不可能令案犯和皇后独身在这大狱之中。
罗敖生负手站在狱门外甬道后面,暂且避在一旁,背对着牢狱刑厅门却不回头开口。
庄简背对牢门蜷缩而坐,置若罔闻不言不动。
皇后曹婕身为皇后,不能直面大牢囚室。她便坐在了廷尉狱的狱门明厅之中,令人带了一句句的口谕传达给庄简。大太监传了皇后的口御,周维庄若是受了何等冤屈,都可向皇后禀明,倘若被诬陷至此不实的罪名,皇后当不受谣言所恶,信任了周维庄必定不是那弑襄之案中杀死皇妃皇子的凶手庄简。
庄简既不跪地接旨,也不写讼辨白,一语不发的望着青石重重砌起的墙面。
往日里,他谈笑风声妙语如潮,巧言辞令喋喋不休。无话说话没词撇词,伶俐雄辩言词粥粥。此时此刻名在旦夕,深陷囹狱,要命的大罪兜头罩了下来,竟然是一个字都不出声了。此人竟如一夜之间被砂石封了嘴巴一般,一个字都不说了。
真是好生奇特诡异的人啊。
大太监站在牢门外,口口声声唾沫横飞的劝说着周维庄大人,皇后坚不信他就是昔日御史公子,并教他辩解言词。这庄简坐在狱中,魂灵飞到了身外。自从那夜雨中,他被罗廷尉一举抓获后押进了大牢,他就再也没有开口讲一个字了。他的眼神空空洞洞的瞧着前方,彷佛透过了重狱的枷锁,重墙看到了外面遥远的远方。
他在一直看着遥远的地方。
他在看什么呢?
他一眼未看一语不发片字皆无。
大太监无法就回禀了皇后曹婕,道:“周大人彷佛是不似他了,魂魄都没有了,眼下只剩了个空壳子在那里坐着。他连一句话都不会说了。臣只差替他说了。但是周大人却是怎样都不开口。”
曹婕面现忧色,满朝议论纷纷,人人皆大惊,口沫横飞着直直着淹没了长安城。罗廷尉当堂揭穿了周维庄冒充之罪,随即一举抓获了他,简直山不颤地自摇,震撼了大汉河山和瀚瀚朝堂。
皇后也尚且不能相信这话,
——真是令人做梦都想不到庄简竟然冒充了周维庄,周维庄竟然是昔日庄御史的公子。
倘若不相信的话,堂堂一国廷尉,也断然不会无根无据的妄言指证他人。是的话,这庄简为什么不杀仇人,不逃不避救了太子数次性命?
这其中好多侦想不透的绝妙机关。
他闭口不言,这求生疏通之路却无法替他铺排,无上佛祖、大罗金刚都不可能替死人重返阳世。
皇后曹婕一下子从明厅中走了出来,她抢先几步就走到了关押庄简的重字监牢门口。大理寺众人监正顿时都不悦,皇后尊贵万金之体下到了狱里,本来就够惊世骇俗了。眼下更是违了狱规律令与犯人谈话。你便是通天手段要替他翻案脱身,也得请下圣谕按规矩办事来着啊,这分明是不给大家留一点面子来了。人人都心中暗骂面露不悦。
罗敖生不欲多听多看,就不跟出去回避了一下。
皇后站在铁柱之外,温声说:“周维庄,你可记得昔日周府宅邸最茂盛的乃是什么植物?”
众人一愣,不晓得皇后好好的说什么花草。
庄简木愣愣地看着远方,好似未听见皇后的问话。
皇后续道:“昔日在咸阳周府上种有一木叫做蔓泽兰,它是由春夏秋冬之内,由一颗小小种子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到凋零的,仿若一年四季。那花儿轻而美丽,随风而逝,枝藤绵长花絮夺目。”
庄简彷佛眼盲耳背,并未搭话。
曹婕道:“那花春来发芽,夏季开花,秋季结实,冬季凋零。催之不败春又生花。时日长久仿若人之生命。周拂最爱此花,曾经把自己必成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