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在战争面前,爱情是不该触碰的奢侈品,再怎么情怀是诗,在这乱世里,也只得搁下吧。
很快暮色降临,他们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走到都邮街广场,只见空旷的平静地上行人寥寥,抽着叶子烟的黄包车夫散布在四周;几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与他们擦肩而过,有说有笑地走进了派克钢笔公司,百乐门俱乐部里,有人在吹奏缠绵不已的萨克斯,而且并非时下流行的美国爵士,而是那首属于夜上海的《人面桃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是对人常带三分笑,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风。烽火忽然连天起,无端惊破鸳鸯梦。一霎时流亡载道庐舍空,不见了卖酒人家旧芳容。一处一处问行踪,指望着劫后重相逢。谁知道人面飘泊何处去,只有那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们几曾识干戈。
宋劭延攒指广场中心说:“据说这里将会修一座很高的纪念塔,取名为精神堡垒,以勉励抗战。还有洪家院子到邹家祠堂这一段,将会命名为邹容路。”他的消息一向很灵通。
文灏盯着他手指的方向痴痴地看,就像所谓的精神堡垒已经峻工一样,然后他叹息似的说道:“但愿永老无别离,万家长团聚。”这就是《革命军》里的一句话。
宋劭延听到了,抬起头看着天空,像是要寻找什么。
“你在干嘛?”文灞好奇地问。
“我在找月亮啊。你那句话,不是古时候思妇对着圆月许愿时说的吗?”
他的话换来文灏沙包一样的拳头捶在胸口上,痛得他连连惨呼。要在抗战的烽火中相恋,并坚守信念,等待那一缕胜利的曙光的到来,苦中作乐也算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
◇ ◇
过了几月,磁器口小茶馆的老板捎来口信,说是新请了一个苏州厨子,手艺还不错,请他们去尝新。
文灏原本还想,他是不是对宋劭延有事相求才这么殷勤,到了那里,坐到席上,酒菜吃毕,才发现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宋先生,小店原料不齐,粗茶淡饭,你还多包涵。”田老三亲自来为他们端茶送水。
“三哥你太客气了。”宋劭延真心地赞叹,“你看我们吃得连汤都一点儿不留,足见如何美味。”
田老三叹一口气,“唉,这个张师傅的先祖明清两朝郡是做过御厨的,如今屈居我这山野小店,确实是明珠投暗啊。”
“遇到一个好东家,比什么都重要。”
田老三倒了一碗白酒,“宋先生,就凭你这句话,来,我们干了!”
宋劭延推辞道:“我的酒量不行。”
“宋先生,你这么说可就不耿直了。你大哥出了名的干杯不醉,宋老爷我虽没见过,听说也是一次能整一坛女儿红,豪气爽快得很,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
文灏在一旁窃笑,宋劭延一定没见识过这些蜀地袍哥劝酒的本事吧,粗嗓门一扯,很难有人招架得住。
果然,宋劭延不得不端起酒碗咕噜咕噜浮一大白。
“当年宋老爷遭日本人写台子的时候,我都才只是个刚刚开始醒世的小娃儿,上代大爷正要带我去北平开下眼,顺便拜会一下几位大人物,尤其是宋大爷,那是在保路运动的时候帮了我们大忙的。哪晓得才走到丰都,就听到噩耗。哎,真是令人扼腕得不得了!”
三碗五盏之后,田老三半醉半清醒地感叹起往事。
宋劭延轻声说道;“杀死我父亲的,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这大概是他永远也无法释怀的地方。
文灏听明白了,一家两代人的血,难怪有那么重的心结。
但是田老三并未听清楚他的话,自顾自说下去:“还好虎父无犬子。宋先生,你们两兄弟,一看就晓得不是一般人!等龟儿子小日本被打败了,我们一起去上海祭拜你哥哥……”
文灏坐在一旁,无奈地沉默着,心中唏嘘不己。他喜欢宋劭延,所以此刻爱屋及乌,替他心疼起来。
突然,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爆炸声,同时警铃大作。
店里的人纷纷向最近的防空洞走去。这里远离市区,很少成为日本飞机的目标,所以人们并不着慌,而是有条不紊的撤退着。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天空出现一个黑点,它快速地俯冲下来,眼尖的人甚至看得见机身上血红色的圆。
地上的人们惊慌起来,场面渐渐无法控制。只有宋劭延看着它的飞行轨迹,低呼一声:“糟了,日本人大概想炸嘉陵江边的兵工厂!”果然,那飞机在空中划一个大弧,又向东北方飞去。
这时,天空中出现了另一架画着青天白日标志的飞机,它的速度明显比日机缓慢笨拙,但仍然毫不胆怯地迎上去,可惜它没能靠得更近,左翼便已经冒出浓烟。因为日机上配备的机炮射程更远。
“这样不行的,弗朗西斯一对一的战术,根本不适合中国。必须采取复杂的编队飞行,至少应该二对一!”宋劭延和文灏已经停下脚观望空中的战斗,他的语气是少有的激动。
中国飞机不顾已经受伤,蓦地发动机发出呐喊一样的轰鸣,然后顽强地冲向日机,毫无疑问,那位飞行员作的是同归于尽的打算。
虽然他只撞上了日机的一边翅膀,那架缺了半边机翼的日本飞机在空中跌跌撞撞稳住身形,向东逃窜而去,而中国飞机,却冒出更浓的烟,急速下坠,然后在半空中绽放成一朵凄美的烟花。
其中一块残骸,就落在离宋和文灏几米的一栋民居屋顶上,砸出巨大的洞。
就在它即将落地的一刻,宋劭延一把抱住文灏,用自己的背挡住飞溅起的碎石和木层。
文灏十分感动,如果不是真心的关怀,谁会舍得这样做?但他嘴里却说:“你不要把我当成老弱病残好不好?你忘了我曾经是个兵,遇到空袭时怎么自我保护还是知道的。”
宋劭廷慢慢放开他,喃喃道:“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怪我?”
文灏悻悻然地闭了嘴。
宋劭延说:“你知道吗,日本人为了让自己的飞机飞得更快,把机身做得比任何国家都更轻更薄。这样的飞机,特别脆弱,现在固然没问题,只怕再过几年,不用别人射击都会在飞行途中自行四分五裂。”
文灏静静地看着他,并不说话。他心里一面感到惋惜,中国现在最薄弱的就是空军,好多昔日笕桥航校的在读学员,连一点点的实战经验也没有,都毅然加入空军大队,牺牲在中国的领空之上。这个男人有这么出色的理论和技术,却不愿报效国家,真是……可一面他又觉得庆幸,战场即是修罗场,空战的惨烈他不是没见过,如果宋劭延也参战,岂不随时都有丢掉性命的危险。
古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啊。
他情愿自己马革裹尸,也不愿心爱的人战死沙场。
这算自私吗?可是如果不能爱人,又怎么爱国。
终于捱到警报解除。时间已经快到傍晚。文灏和宋劭延告辞了苦苦挽留的田老三,踏上归途。
他们本以为刚经过轰炸,应该路断人稀,谁知各个茶馆小摊又已经在照常营业。看来城里的老百姓,对于空袭已有些麻木。真不知这是好是坏。
临走时,田老三望着嘉陵江北的一片焦土,曾骂骂咧咧地念出几句打油诗:“不怕你龟儿子炸,不怕你龟儿子歪,炸了老子又重来。”话虽粗俗,却透着罕见的乐观,也许城里的市民们,也都是靠这样的想法,才坚持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