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话让文灏有了短暂的迷茫,这套论调,他好像有点熟悉。
诚如舅舅所言,浴血苦战的他们,在遭遇失败的时候,心里那种苦涩的感觉,是常人无法体会万一的,尤其是那些由于人为因素导致的失败。
在社会动荡不安的时候,想做先驱的确是很痛苦的。如同独自行进于一望无垠的沙漠,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得不到思想落后的民众的赞同,甚至也得不到反对,他们只是麻木。最后,不得不悲哀寂寞地沉默下去。
但是,即使脱下军装,他也一直以一个军人自居。他从未怀疑过自己从军的选择,精忠报国的信念也从来不曾动摇,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是多愁敏感的理论家,更重要的则是因为他在回到重庆的短短不到一年时间里,就已经亲眼目睹了无数次的参军热潮,无数次的筹款活动,无数次的物资抢运……正是那些冒着敌机的狂轰滥炸也坚持生产军用物资的民工;那些忍饥挨饿也坚持让青壮年开赴前线,而在家中承担起农业生产,保证军粮供应的妇女和老人,让文灏对于中华之必胜,充满了信心。而舅舅么……所谓的努力做个局外人,不过是一时情急的感叹吧?
带着一腔难以言喻的感受,文灏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这时有人敲门。
他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的正是方才负气跑开的吕崇。
“三哥,你现在有没有空?”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他让吕祟进屋坐下,“如果是要我帮你劝下舅舅,我可能力有不逮。”
“不是!”吕崇摆摆手说道,“我是想问你,那天帮我们把病人送到汪医生那里的宋先生,他……结婚没有?”
文灏正在给她倒茶,一听这句话,茶杯险些掉下地,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第五章
“他好英俊哦,而且俊美里又带着一丝邪恶,又那么高大英伟,就像……就像美国最红的电影明星,克拉克盖博!”吕崇一脸少女特有的梦幻。
文灏感到一阵头疼,“傻妹妹,你是不是看乱世佳人看得疯魔了?”
吕崇红着脸,有些羞涩地说道:“三哥,我想和他做朋友,你可不可以帮我介绍?”这话的意思已经表达得相当明显,让人想装傻充愣推脱过去都不可能。
文灏只好极其坚决地拒绝:“你不可以和他做朋友。”
“为什么?”文灏有口难开——崇儿还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又是女娃儿,怎么可能把断袖,分桃这种污秽不堪的事情讲给她知道。
“崇儿,你不要再问这么多了,总之三哥是为你好。”他的话让吕崇感到十分气愤。
“你们这些大人,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凡事就只会摆出长辈的姿态来。”她越说越生气,“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其实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地位!我以为三哥你身为国军,不会像爸爸那么迂腐无能,哪晓得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文灏无言以对,只得埋头苦笑。有理说不出,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兄妹俩相坐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文灏才开口说到另一个题目:“那位汪代玺医生的技术高不高明?”
吕崇到底年纪小,怒气来得匆匆去也匆匆,她很快就放下了刚才的不愉快,和表哥,交流起这个她也十分感兴趣的话题。
“岂止是高明。”她说。“简直就是华佗再世。有一病人是被垮来的房梁打中肚皮,不但肋骨断了几根,连膈都被打碎了。汪医生硬是给他把碎成几块的内脏又缝在一起。他真的是比我们的洋人教授还厉害。”
听了表妹的描述,文灏也不禁对这位汪医生油然而生几分钦佩之情。
“既有这样的医术,为什么不广开仁义,救死扶伤,偏偏隐居在山上呢?”
吕崇叹一口气,“我也问了汪医生,他说他在储奇门开了一个药房——好像离我们家的店面不远—他本来是在那里坐诊的,但凡是刘文辉居然要收他的坐堂税,他一气之下,才再也不下山给人看病了。反正山上富人多,也不愁没生意。”
文灏闻言,也只得跟着表妹长叹一声,说不出话。
他也听说过,民国二十、二十一那两年,全川遭逢干旱,收成欠佳,偏偏川滇桂几系又打个不停,军费开支太大,导致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后来几年总算有所好转,日本鬼子的魔爪又伸了过来。怪不得合川、綦江等县的农民会编出“二月杂粮三月糠,三月野菜三月荒”的乡间民谣。
说起中国人的苦难,真是一夜白头。
吕崇又说:“不过汪医生听我讲了大轰炸后的情形,已经打算再下山了。”
“真的?”文灏惊喜地问。
“当然是真的。”吕崇肯定地点头。“汪医生人很好的。那天他刚给那两个人做完手术,就有一个力夫打扮的年轻男人来找他,还抱着一个热伤风很严重的孩子,听说扯筋都已经扯了好几天。汪医生给那个孩子打了一针,他的病情很快就控制住了。他还给了那男人两包药,而且没收钱。那男的坚持要给,汪医生就说,你没有钱,我真要收你也付不起。我会把帐挂在那些有钱人头上的。我听佣人说,那个男人就在汪医生隔壁的小偏棚住,汪家修房子他还来帮着修过……我觉得汪医生简直就是侠盗罗宾汉再世!”
看着表妹心向往之的表情,文灏突然明白过来,“你想休学,是不是准备去给汪医生做助手?”
吕崇小声承认:“是。”
文灏沉吟了很久,终于开口道:“我帮你去跟舅舅说一说吧。不过他肯不肯点头,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吕崇高兴得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谢谢三哥,你最好了!”
文灏笑而不语,轻轻拍拍崇儿的背,思绪又不知不觉地飞出老远,想起宋劭延来。
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他那讥诮而流于表面的笑容,刻薄得近乎恶毒的语言,还有老是前后矛盾的行动所来为何。大约也是和舅舅,甚至那汪医生一样罢?正因为过去为这个国家挥霍了太多热情,如今才变得分外的厌世与冷漠,说白了,不过是种自我麻醉法。
文灏决定从此原谅宋劭延曾经的行径。至于以后……谁知道会怎样呢?
◇ ◇ ◇
到了星期一,文灏和宋劭延又在任家花园碰面了。他们一起工作到夜里九点,然后宋劭延提出到市中区的好吃街去解决宵夜,文灏欣然答应了。
从前文灏只觉得宋劭延是虽无过犯,面目可憎的典型,但经过了一个周末的反省,他觉得现在的宋要顺眼多了。
“好吃街”本是民权路东侧的一条小巷,也不知从何时起,前来大后方避难的各地老百姓在这里摆起了小吃摊子以谋生路,人来自四面八方,小吃自然也五花八门,苍萃了东西南北之精华。杭州的洒酿小汤圆,无锡的陆稿荐卤肉,北京的六必居酱肘子,还有南京的盐水鸭,上海的蒸虾饺,广东的叉烧肉……真可谓百花齐放,各显神通。
文灏和宋劭延到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夜色张狂,但好吃街上的生意还不算太差。想必是因为小吃物美价廉,又最慰乡愁,所以即使在这纷乱多事的夏天,也有不少人来光顾。他们俩坐到一个口碑不错的打着北京小吃旗号的摊边,胡乱点了些小吃,在一片炉火蒸腾出的水气里,可以看到附近的好些建筑正在加班加点的重建,泥水匠用灰刀敲击砖石的叮叮声和木匠用刨子刨木料的刷刷声一唱一和,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