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灏假装没看见。他想过了,与其左顾右盼,不如开门见山。
“何止是毕业。他是一九三五年的空军科第一名,亦是毕业士官生冠军,由美国的罗斯福总统亲授勋章以示奖励:而且回国前,校方还苦苦哀求他留校任教。”
文灏安静地听着,只觉得这样的答案似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那个说话刻薄,态度轻浮的男子……真是很难想像他身穿军服,驾驭飞机是何等模样。
文灏出神地想着,跟前竟勾勒出宋劭延一身戎装的形象来。想像中的他不再是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神情,而是威武庄严地凝视远方,仿佛随时准备驾驶着银鹰,翱翔在蓝天之上,与日本鬼子激战……
见他发呆,云彤推一推他,“你今天是不是又见到他了?又吵架了吗?”
文灏摇摇头,“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谁有事无事就吵架。我只是觉得……宋劭延这人居然还很有生意头脑,甚么看也不像是当兵的。”
他回想起下午定下演出的计划以后,宋劭延还提了几点建议,一是沙龙的成员既然有中央美术学院的教师,不妨画些宣传画到处派送,二是让好舞文弄墨者根据演出情况写些文章供人传抄,总之是取诸宫中,物尽其用,力求将七七夜花园办成一个颇具规模的夜市。
云彤听完他的叙述,也忍不住连连叫好:“这样一来,进段时间就是没有了歌舞表演,夜市也能继续存在,既推动了经济繁荣,又解决了一部分难民找不到工作的问题,真是因地制宜,面面俱到。”
“所以我才不敢相信他是学军事的。”
“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有时候做生意也是要用到的。”
文灏不禁苦笑,“云彤,你说的那都是纸上谈兵,行军打仗总会沾上些草莽气息,没有几个军官是懂做生意的,就像我。说话又冲,性子又急,看到帐本上的数目字就头疼,要不是舅舅照管着药铺,家产大概早就被我败光了。”
云彤安慰他道:“术业有专攻嘛,我就不晓得机关枪该怎么用。文灏,你可是短短三年就当上营长的人才,怎么还这样妄自菲薄。”
“可是你看人家宋劭延……”
云彤赶紧说:“文武双全又有什么用?他还不是成天醉生梦死,无可事事,于国家于民族没得一点贡献。”
文灏想了想,说道:“也不是啊,他还捐过十万元,还有这次,也全是仰仗了他的钞票。”
“咦,说法怎么变了,以前某人还说钱是最好的除臭剂。”云彤故作吃惊地说。
“我……”文灏顿时语塞,既而恼羞成怒,“看吧看吧,这就是误交损友的下场,一点面子也没有,老是被挑语病。”
眼见文灏都被自己说得有些尴尬了,云彤才适可而止地下了矮桩,把谈话内容带到另一个题目上,“七七夜花园什么时候开演?我也去捧场。”
“筹备大约需要两个星期,我也会去帮忙。对了,麻烦你告诉你们家厨子,晚上给我留点饭菜。”
“宋劭延呢,是不是也要去。”
文灏点点头。那人是金主,不去怎么行。
云彤突然皱起了眉毛,盯着他看了半晌,“文灏,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跟他见面的次数多了,可不要放松警惕。你也知道他是……”
听明白了云彤的话,文灏不知为何竟感到有些排斥:他下意识地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可能,我五大三粗的,长得又不像女人。”
看着不以为然的友人,云彤暗暗苦笑,心里百味杂陈。看来文灏这个呆瓜,还根本不了解自己的魅力……不过,这样也好。
◇ ◇
第二天是礼拜天,文灏抽空回到半月未归的老家。
谁知一进大门,便听见舅舅勃然大怒的喝呼声。
文灏大惊失色,舅父的脾气一向很好,到底是什么事让他生这么大的气?
走进客室才发现,舅舅和袁妹吕崇正站在屋中央,两相对峙,都是一副横眉冷眼,各不相让的样子。
两个佣人站在一旁,想上去劝架又不敢,只得干着急:看到文灏进来,高兴得像看到救星一样。
文灏连忙上前打破僵局,“舅舅,有什么事坐下来谈,要是气坏身子多划不来。”他拉着舅舅坐上面南的首座,又拼命给表妹使眼色,叫她也坐下。
吕崇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坐了。
“崇儿,你们放暑假了吧?”文灏也坐到表妹旁边。“难得回来一趟,怎么还要和亲人斗气?”
吕崇看一看自己的父亲,低声咕噜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一句话不啻是火上浇油。
“死丫头,你安心要气死我是不是?”舅父拍着桌子大骂。“你今年才几岁?就想跟那些大人学救国,只怕到时候日本飞机来了,你人没救到,自己的命丢了都还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小了!”吕崇反驳道,“连汪医生都说我工作熟练,像个老手。爸爸,现在全市的医院都很缺医生和护士,我的好多同学都己经去上班了,不管你说什么,我无论如何也要和她们一样办休学。”
“修完了学业以后再上班,还不是一样治病救人,只怕作用比现在还大些!我就怕你手长衣袖短,想得到做不到。”
“但是爸爸,战争不会等人。”
“我不管,反正你不许休学。”
“爸爸,你蛮不讲理!枉你以前还加入过同盟会。”
“等你以后有了娃儿,自然就会明白我的心情。”
吕崇见父亲独行其是,毫不动摇,恨恨地一跺脚,转身跑开了。
“文灏,你看看……”舅舅长叹一口气,“现在的孩子真是……不晓得天高地厚。”
文灏只得陪笑,“舅舅您的想法当然没错,不过可以好声好气地和她说啊,搞得这么脸红脖子粗的,终归不是太好。表妹她毕竟是女孩子嘛。”
“一开始的时候哪里是这样,只是说到后来,谁也说服不了谁,才会……”舅舅又叹一口气,“我也年轻过,怎么会不懂她的心思,可是单凭一时的冲动,就把自己想像成救死扶伤的英雄,又有什么用?就像我当年,也曾经做过许多梦,也为自己的梦想努力过,结果呢?你也看到了,袁世凯,张勋,段棋瑞……城头变幻大王旗,我是不想她将来后悔伤心呵。”
文灏轻轻劝道:“干脆由着她去吧,年轻人嘛,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崇儿的想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在他的心里,其实是偏向表妹一边的。
舅舅冷笑一声,“文灏,你伯伯和你两个哥哥都已经死在战场上,我们中国有四万万人,却被小日本打得节节败退,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们的准备没有他们充分,武器没有他们精良……”
“那我们为什么不准备?为什么无法购买更好的武器?九一八过去多少年了?日本的狼子野心,难道我们还没看出来吗?”
“这个……”
“其实你心里也明白,那是因为我们国家先有列强瓜分,后有军阀混战,早己民不聊生,百业俱废。你以为你可以改变这样的现状吗?呵,不要告诉我你天真得相信国共真能和平共处吧?连昔日的战友也在反目成仇,竟相拆台,这片土地早已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唯一不让自己悲伤绝望的方法,就是淡然地看待这一切,努力做个局外人。有时候,努力比不努力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