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车在街市摇晃不久,戏馆就在眼前,嘈杂纷乱的人声充满了热度,何帆搀著秦弱水下车,绕过后街巷弄,何平果真在后门等待。
“快来,戏要开演了。”何平兴奋地招招手。“这次可是重金礼聘的名角,平日只在上海登台的。”
何平两手各牵一个,在后台工作人员的专用通道进入戏馆,避开正门人来人往的耳目。他包下的边厢在不显眼的角落,绕到那儿挺费一番功夫,他护著秦弱水不致和他人擦撞,掀开入口布帘时,两三个随从模样的人簇拥著一位衣履光鲜的男人经过。
何平拉拉身边两个女人的衣袖,偏头低调地静待男人走开。男人目光不经意扫过三人,陡然止步不前,转向何平三人。
“何大少爷,大小姐。”男人短发抹得油亮,扯著暧昧的笑,精油油的眼珠探个不停,脸上光滑得像个女人,眼神却饱含轻慢。“今天好兴致啊!”
“袁老板。”何平勉强答礼,移动肩膀遮住秦弱水。“真巧!”
“怎么不见令尊、令堂?我记得他们也挺爱看戏。”袁森视线掠过娇幼的何帆,发现了斜后方的秦弱水,眉峰一挑,玩味的摩挲尖细的鼻粱。
“他们到商铺办事去了,没法儿来。”何平暗叫不妙,袁森势必会向父母提起这事,届时又少不了一顿骂。
“这位是——”袁森注意力移转,大剌剌地瞟著泰弱水。何府他造访多次,远远见过两次这位女眷,大概是羞涩,眼也不抬,半垂的眸子深幽,浑身气息文秀,闺女打扮的穿著无一丝贵气,骨架纤袅,和最近他弄上手的戏子味道迥异。
“远房表亲,姓秦。”袁森的眼神令何平不舒服,何家上下对袁森敬而远之,就是因他不时透露的三分邪气,和旁门左道的蜚声流传。
“秦小姐,您好,敝姓袁。”他猛抽了一口烟,没有立即要走的打算。
秦弱水点点头,礼貌地浅笑。“您好,袁老板。”
和外表截然不同的朗脆嗓子令袁森意外,她始终不看他,态度却毫不忸怩,他咧咧嘴,转了转念头,开口道:“何少爷,订了哪个位子?”
何平摇头。“楼下边厢。”
“今天人多,你那位子不好,看不真切,到我楼上包厢来吧!今日刘司令在场,好位子全包了,你们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散戏后还可到后台会会主角丰采,如何?”袁森大方相邀,倒令三人都楞住了。
“谢谢袁老板盛情,不敢打扰您,我们和同学约好了,不好失约。”何平不过十七岁,场面话说得忐忑不安,仅记父母所言不可得罪此人。
“噫?这么客气?秦小姐,你意下如何?秦小姐也是戏迷吧?”袁森走近她,想和她对对眼,习惯性的撩逗异性。
她略退后,皱著眉,目光落在他肩头,没有生出怯意。“只老板,抱歉,我跟著他们。”
袁森原无意留难三人,他不过是想藉此热络关系,但警敏的他却从秦弱水脸上接收到清清楚楚的讯息——她的蔑视!不用多言,那冷淡嫌恶的神情分明流露,若不是从何家听闻过他,不致表现如此。
他冷却了一头热,了然于胸,利眼微缩。“怎么?这么不赏脸?”
“言重了,我们年轻人不懂规炬,怕给您看笑话了,坏了兴头,还是各看各的吧!”她不卑不亢,眉头却不自觉锁得更紧。
袁森怒意陡生,秦弱水一介女流,竟敢不正视他!
“看不出秦小姐说话如此伶俐,失敬了,不愧是何家人。”
“袁老板误会了,姊姊别无此意。”何平慌了,但若依了袁森,今日的戏必看得索然无味:若是断然不从,又恐招祸,正踌躇不安,一边的何帆叫了起来。
“哥,那不是舅舅、舅妈吗?”
果下其然,齐雪生昂首阔步,从人群中走来,身旁倚著扮相贵气十足、相貌端丽的女人,后头跟著一名女仆。齐雪生眼尖,很容易瞥到了何平一行人,见到袁森,他面色一凛,原先的不耐变成冷峻,他不避不让,直迎过来。
“齐老板,嫂夫人好,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了?大家凑一块儿了。”袁森率先打招呼,嘿嘿桀笑。
秦弱水微讶,默不作声地转开脸。齐雪生低头向女人吩咐了一声,女人点点头,向袁森致意后和女仆先行到包厢去了。
“不敢当,有袁老板在,好日子也得提心吊胆过。”他站到何平前头,不经意看了秦弱水一眼,看来她一点也不安份呐,竟大著胆子来外头看戏。
“怎么?还在记恨兴禾发那回事?在商言商,各凭本事,齐先生家大业大,何必在乎那一片店铺?”袁森似笑非笑,挥挥袖子。
他并非刻意树敌,齐家在苏州根深蒂固,近两年靠著偏门生意掘起的他和齐雪生交好只有好没有坏,然而齐雪生眼高于顶,没把他当成对手,几次商场上相逢,给了他几个软钉子碰,他出生微寒,特忌恨这种人的架子,一有机会,便使了手段,让齐雪生吃了闷亏。齐雪生出生大家,不屑不入流的手法,也不肯委屈,粱子便结上了。
“好说,过去的事就甭提了。我这外甥、外甥女是否怠慢了袁老板,戏要开演了,怎还不入座?”他不必细问,何平的尴尬面色说明了一切。
“没什么,只不过请他们到包厢一道欣赏,位子好,看得清楚,谁知三位不赏光,不知是袁某不够份量,还是家教使然,认为袁某高攀不上?”袁森瞅著秦弱水,嘴角泛著讥嘲。
齐雪生隐隐然明白了什么,凑过袁森耳边道:“袁老板,可否借一步说话?”
袁森不置可否,前行了几步,回头对齐雪生道:“齐老板,您不会连这点事也看不顺眼吧?”
他撇撇嘴。“他们不过是毛孩子,何必为难他们?您今儿个来不是看名角的吗?倒和小孩对上了?”
袁森冷笑。“孩子?秦小姐芳华正盛,一张利嘴和齐老板不相上下,说是孩子谁信?倒不知何家是怎么看袁某的?一概敬谢不敏啊!”
他闻言讶然,反问:“您是针对秦小姐来著?她得罪您了?”
“不敢,应该是我袁某得罪何家了,秦小姐连正眼也不瞧袁某一下,何家若对我有意见,大可说明白,也用不著我替何家疏通,拿到船行的牌照了。”
袁森猜忌心重,得好好对付,齐雪生冷静沉吟了一会儿,低嗓道:“秦小姐非袁老板想像,她若说错话,请您海量,我在此替她谢过。”
袁森扫了眼突然谦和起来的齐雪生,笑道:“她是什么奇女子不成?不过是远房亲戚罢了,齐老板何必替她赔不是?莫非——”
他举起手,阻止袁森出言不逊。“秦小姐到这儿是‘听戏’不是‘看戏’,坐哪儿一点也没差别,您别白费心思了。”
“您甭在我前头卖学问,这两个差别在哪儿了?”袁森哼笑。
“她眼盲,根本看不见,袁老板跟她计较什么?”齐雪生绷起脸。
袁森呆了,看著凝肃的齐雪生,沉思几秒,突然走到秦弱水跟前,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秦弱水表情依旧,眼眨也不眨,没察觉有人近在咫尺,袁森歪歪嘴,对齐雪生道:“真想不到,可惜啊!”手一挥,领著随从走了。
何帆雀跃地拉住齐雪生,“舅舅,还好您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