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顺势看去,登时想起了什么,连忙解释道:“真不好意思,她是何家扬州乡下的远房亲戚,三个月前新丧了相依为命的父亲,老爷瞧她伶仃一人,无人照料,把她接了过来,和小姐作伴,冲撞了您,请包纳。”
他瞅著张明,“说这什么话!是我们冲撞了人家,我该道个歉才是,瞧她连个正眼也不给,可是气著了?”说罢甩袖朝女子走去。
张明一见不得了,怕他将出不了的鸟气发在女眷身上,赶忙挡在他前头,低声道:“舅爷,她不是有意的,您别恼啊!”
说话间齐雪生已三并两步靠近女子,不理会劝阻。女子听见了争执声,回头莞尔道:“张伯,您和谁在嘀咕啊?你看见小平了吗?他去了大半天了。”
眸子垂视地上,照旧不把他放眼里,他恼羞成怒,张明已率先开口:“小姐,我没见著少爷,怕是到厨房拿点心去了。”
听他口气仓皇,她突兀地笑开了,挪近了两步。“我不信,又在开我玩笑了。你身边是谁?别帮他作弄我。”随手住前一探,碰到了齐雪生胸膛,她用力揪住他马褂盘扣,叫道:“这不是小平?不出声我就认不出你了么?”
齐雪生面色一变,骤然心头雪亮,女子目光虽流转如波,视线却略微下垂,分明是听声辨人,那双看似没有瑕疵的眼晴,全然不能视物,她从头至尾只听到张明的声音,以为方才撞到的是管家,并非有意怠慢他。
“秦小姐,他不是——”张明发窘,不知如何是好。
“还说不是,他还围了件围巾下是吗?”素白的手往齐雪生肩上摸索,停留在他喉结,触不到预想中的围巾,她一时错愕,柔软的指腹向他两腮探测,微刺的短髭使她乍然收手,她惊退两步,靠著树干,“张伯——”
“我是齐雪生,何太太的娘舅,你该听过吧?”他终于启了声,有著与她相同的诧异。
“小姐,抱歉,我和齐家舅爷谈著事,打扰到您,我这就差人叫少爷来——”张明回头唤住远处疾走而过的仆佣,当著女子的面,“盲眼”两字他实在说不出口,齐雪生的脾性,他可领受到了。
“对不起,叨扰了。”知她不能视人,齐雪生不客气地打量她,她雪白的瓜子脸被方才的意外渲得绋红,不施脂粉的容颜透著书卷味,两根粗辫子托在胸上,玉白的耳垂没有戴上耳环。
可惜了!虽不是美得不可方物,倒也是素雅清颜,女人看不见,青春注定是要蹉跎了,难怪何家愿意收留她,弱女子一人,如何在这乱世苟活?
女子很快地镇定下来,恢复了原有的白皙面色,回身面向池水,轻声道:“不要紧,让您看笑话了。”
“哪里,是我冒昧了。”他语气没有更热络些,今天一早便不顺心,除了不能对袁森无礼,女人的生理缺憾令他没来由的烦躁,他转身欲走,背后一声清亮唤住了他。
“舅爷——”
他意外地回首。“是。”
“我听小平兄妹提过,您到过美国?”她循声望向他,不细看,那对亮眸真像能见著他。
“是,送舍弟到那儿读书,停留了一段时间。”
她对他不似有一般妙龄女子的羞怯或作态,她一股恬静味儿,流露著纯粹的好奇心,不过想当然尔,她根本看不见他,他的模样对她而言没什么意义。
“真好。那里很不错吧?”她微倾螓首,像在寻思什么,嘴角噙著梦幻的浅笑,“那儿,是不是很开放自由?”
“呃——”他一时语塞,不知从何答起。“看从哪方面讲,他们内部也有种族矛盾,不全然是听到的那样。”
“女人总是比较自由的吧?”她向前一步,恍然问,她真像能看透他。
“现阶段是这样的。”他回答不禁谨慎起来,她有种不能被敷衍的力道。
“呵……”她笑逐颜开,重又向著水面,慵懒地伸了伸懒腰,又仿佛只是迎向拂面的春光,似乎很满意他的答案。“自由啊!有一天,我也能自由自在那有多好?像鸟一样,爱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他呆怔了一会,十分不能理解她的话语,一个目不能视又无父兄护佑的女人,飞出安全的竹笼,还能存活多久?
“舅爷,到前厅去吧!刚刚下人说姓袁的送了礼,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太太唤您去呢!”阳光渐高张,张明避著日头,欠著身做个邀请手势。
他瞥了眼女子,不再逗留,大跨步而行,心内却盘旋著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他随口问身边的人:“秦小姐是何闺名?”
“秦小姐?”张明迟疑地瞟了他一眼。“她叫秦弱水。”
“若水?”
“弱水三千的弱水。她祖父是个前清秀才,名字也起得文绉绉的。”
他在心底默念了一次,摇摇头,踏进门槛的那一刹那,决心提振精神,思量对付袁森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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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歪在帐幔上,垂眼谛听著,前方梨花凳上的女孩口齿清晰地念诵著报纸上的小品文和时事,听到精采处,她瞳眸似焕著光采,流转不已,听到紊乱的世道新闻,眸光一黯,无声地叹口气。
朗诵了半个时辰,女孩口也干了,噘嘴讨饶道:“弱水姊姊,今天到此为止吧!我嗓子疼了,你要是还想听,我叫小平替你念。”
“不用了,他近日学校不也要考试?我听够了,你去玩吧!多谢了!”她从床沿站起,伸手接过报纸。“报纸留下吧!有空我让小鹃念,她念过几年书,识得字。”
小鹃是何家特别拨给她的丫头,照应她不便的生活起居。
“那——”女孩娇俏地靠过去,搂著她的腰道:“你答应我的事,不会打折扣吧?”
她笑。“不会的,明天一早,我把那帖子写完,叫小鹃送到你房里去,不会让周老师看到的。”书法是女孩每日头疼的功课之一,秦弱水眼盲,从前的一手好字不曾荒废,眼明的何家大小姐何帆自叹弗如。
“姊姊真好,早点认识你有多好。”何帆说罢,突然拽住她的手,压低嗓门道:“姊姊,今天一起听戏去吧!是你顶喜欢的‘红拂女’,大哥订了票了,差点买不到呢!”
“不好。”她摇头。“上次咱俩出门逛个茶楼,被太太发现,你差点被禁足,忘了吗?如果不是小平担下来,我也要挨骂的。”寄人篱下,凡事小心点好,若不是她身患残疾,犯了家规也很难被包容。何家对未出阁的闺女诸多限制,并没有随著民国建立而开放,何帆仍在家由师塾先生授课,无法和大哥何平一样到公立学校就读,这是何帆的最大抱憾。
“放心,爸妈到商铺去了,晚些才回来;二妈和奶奶也让张伯送到寺里上香了。大哥和我约好了,我们在戏院后门会合,他会带我们进去。你别老闷在家嘛,有我当你的左右手,别怕。”何帆怂恿著。
她一个女孩家,没有玩伴一块冒险,总是少了点兴致。秦弱水看似贞静文秀,性子里有种尝新的勇气,乎日寡言守份,听到何平讲起新近的异闻和新买的翻译小说,总是竖耳倾听,她相信秦弱水若生在何家且无眼疾,表现必定比她强。
秦弱水抿了抿嘴,低头考虑一番,终于点头。何帆吆喝一声,两人打扮朴素,相偕从后园子出了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