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仿佛事不关已的神态倒教凤后更为惊疑,心下思潮起伏,面上却丝毫不露地哽咽道:「早知如此我实不该、不该……」她揪紧胸口抽搐著、呜咽著,几乎泣不成声。
哭了好一会儿,满腔的痛楚长伤似巳随泪流尽,凤后抚著胸口调整自己的气息起伏,眨了眨眼,睁起一双含忧带泪的眸子苦笑道:「对不住,是本宫失态了。」
「相信浦阳公主在天之灵,见皇后如此惦念定然万分欣慰。」
「你说的是,都已成过眼云烟,我何必再提这些伤心事?」哭声是停止了,但仍泪流不住,凤后拿起帕子拭去眼角泪渍,顶著一双红通通的眸子,啜了几口茶缓过气后,这才轻启檀口:「对了,都只顾著说这些,方才本宫听你说仅略知一二,那么这些事又是谁同你说的?」
「是微臣的师父。」
「那……你的师父又是哪位高人?」见他面无表情,凤后微微仰首,眯起的双目闪动著冰雪似的清冷。「本宫只是问问,并无他意。当年这桩事闹得满城风雨,要堵天下百姓悠悠之口,是绝不可能的事,本宫仅是好奇,为何你师父会知道你就是浦阳的孩子?」她转脸笑问,盈盈笑颜中再无先前般和煦。
这是有心试探,也是想深究的语气,莫晏自然明白,毫不迟疑地接著道:「因为……微臣的眼眸。」他顺而补上一句:「微臣的瞳色与常人不同。」
眼眸?凤后楞了下,当真倾身仔仔细细瞧著莫晏的眼瞳,看似深邃的黑褐却隐约带著幽蓝光芒。这是异邦人才有的特征,而莫晏的父亲莫意为前朝皇族余孽,一双幽蓝似海的眸子正是前朝皇家贵胄的证明。
「是了,你父亲是异族,本宫虽未曾见过他,可往日常听浦阳提起那双深蓝的眸子总似时时含著忧伤、悲凄,仿佛心里头有千千万万颗大石沉甸甸地压著,却又深邃的像是要把人的心魂给吸进去,也就是那样的一双眼睛,她看不清、望不透,宛如不似尘世中人般的神圣,教她无法自拔,心甘情愿地陷落了……」她凝神回忆著,仿曾亲眼所见,倾刻望向跟前的一双蓝眸,感慨至深地说:「你也同你父亲一样,有一双细致漂亮的眸子。」
然则,那颗心,是否也同莫意般动荡不安,就犹未可知了?
心里这样想著,凤后却不启口相问,反而嘴上漾著满意的笑容,连番点头算是结束了这不下多时的长谈。
她举杯喝了几口热茶润润略干的喉头,瞥见盘中糕食未动半毫,不禁笑问:「咱们都说了这么久的话,怎么不见你动筷?这儿虽是宫中,可也算是你的家,既是自家人也就毋须客气了。」说罢,她也挟了一口糕点放入嘴中,忽然脸色大变,帕地一声将铜制的箸子用力摔在瓷盘上,媚眼一捎,面布寒霜的喝道:「还不快把玉华这贱婢拿下?」
环伺周旁的一个宫女闻言立时跪下哭饶,嘴里频频喊冤求娘娘饶命等语,侍卫拿著木棍趋前,就在众目睽睽下一棍棍结实地打在跪倒的身子上。
尖刺的喊叫哭泣不绝于耳,凤后面容深严地瞧著底下已奄奄一息的宫女,把眼微瞥,大出意料之外的是那清俊的脸上只是显出淡淡讶异,莫晏始终冷眼旁观安坐在位,不发一语地沉默著。
直至最后,乱棍下的人已没了气息,在凤后的默示下侍卫们将再也不动的身子拖走,足尖点地,留下一道蜿蜒绵长的血痕,教人瞧来著实触目惊心。
这场突然的事件无不令在场的宫女太监们个个噤若寒蝉,凤后没来由的一喝,便教一个活生生的人血淋淋地死在跟前,大伙儿彼此你看我我看你,一个大气也没敢出。
「母后!」姗姗来迟的太子赵管急走上前,一脸惊慌地问:「适才……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不值再提。」凤后一副不愿追究的口吻,反皱著眉,语气严厉地说:「我让平儿去请你,怎地这样晚来?还不快见见你皇姑姑的儿子?」
「天子殿下万福。」莫晏率先起身供手行礼,赵管亦同躬身回礼,转向凤后问道:「母后,这位是?」
「你还瞧不出吗?仔细看看他像谁?」凤后自亭台上走了下来,瞅著赵管发笑:「不就是你小时常常叨念的画中美人儿。」
轻啊一声,年少白皙的脸上蓦地红了,眼前一身圆领长衫打扮的男子不论眉、唇,甚至那高挺小巧的鼻梁,都像是精心刻画出来的,堪称巧夺天工。
赵管瞧著,不觉呆了。
犹记得当在他还是孩童时,有日不知怎地,胡闯乱逛一遭后便走入一座久无人居的宫殿,八盏精致鲜艳的宫灯散出七彩光芒,璧纱隔扇后供俸的是一幅女人画像,他好奇地走上前倾头细瞧,图中画的是一名身著华丽宫装女子。
月白素衣绣著朵朵盛开的牡丹,映出她乌黑秀眉、双眸寒潭般清,如玉般的肤色显露在外,带上她眉唇含笑,犹似牡丹绽放迎人,裙幅袖摆自身后垂曳到地,飘扬飞起,宛如就要凌空飞升的仙子。
她的一颦一笑,眼波流转,粉腮淌著少许的晶莹泪珠,更似晓花含露,愈发神韵动人……似嗔似笑也似悲,画中人像是拥有介于神凡两界的情思,此情此景便长久地留在他的心底。
那日子,他以为那是一幅天女舞戏人间图,为天而喜,为情所伤,再次行经走过,却偶然听得年迈的宫娥坐在阶前埋首理供花,口中不断轻吟低唱:「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偏生彩凤无双翼,一曲相思难相守,牡丹不爱宫墙柳,只叹前缘误终身……」
后来,方始知晓此宫殿是先帝为浦阳公主兴建,特赐名玄阳,而宫中所供之画像即是浦阳公主,亦正是他的皇姑姑。
如今,当年思思念念所想的画中人就在眼前,教他怎能不心慌意乱?
颤巍巍地伸出手,他急促呼吸著,胸臆间翻江倒海,犹如万马奔腾,乌黑的眼透出内心极度的紧张和不安,深怕立于眼前的仅是一场幻梦。
触及的刹那,突来一阵凛然狂烈的疾风忽地匆促掠过,赵管吃痛地收回手,再仰首时,一张黝黑刚毅的大脸登时立现在不过两指间的距离,正挑起一边的眉,瞪大眼,面目狰狞地瞧著他。
「你想做什么你?」风潇剑因寻无所获,百般无聊之际又绕了回来,谁知在偌大的御花园找了半天,刚走对路子好不易寻得莫晏,竟看见有个不知打哪儿来的浑小子居然想趁机轻薄他的好兄弟!
「风兄,不得无礼。」莫晏喝斥了声,朝赵管歉然一笑。「殿下,实是对不住,这位是微臣的义兄,倘或有任何冒犯之处,微臣在此向您告罪。」
「兄弟,何必对他这般客气!什么殿下不殿下的,我明眼就瞧著他要对你不规矩,哪里晓得长得还人模人样的,连个男人也碰!」
这不明摆拐著弯骂人是衣冠禽兽吗?幸亏他目不识丁,所知有限,这也才说不出什么难听话。莫晏不由摇头失笑,满腹歉意地说:「微臣的义兄初入宫中,未识礼数,多有得罪了。」
站于身侧的风潇剑一听此话还想开口辩驳,却让莫晏抢先一步捣住他的嘴,以免又招惹祸端。
「不,这位兄台豪爽率性,想来是位热血忠义之人。他说得不错,确是我一时忘形失礼了。」想起方才之事赵管亦感到有些羞惭,若不是风潇剑突然闯入他方始大梦初醒,岂不是在众人面前徒惹笑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