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兄,你说的那位老爷子,可是当今皇上。」
「皇上?啥劳什子的?」
「皇上乃万民之首,天下大事,甚至生杀大权,全捏在皇上一人手中。」
「哇,好大的权呐!可我瞧这『皇上』不过就是一般的老头子,又不是神,怎么人的生死都能掐著?」想不透,风潇剑挑起一边的眉。
「啧,不过就同你说个话,好歹也多瞧人一眼,怎么又闷不吭声的?」垂下眼眸,嘴里嘟哝著,偷偷觑向烛光下的侧脸,卷长睫毛如扇,眨呀眨的,不知在瞧些什么。
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却见墙上挂著一幅仕女图,画中女子有著如花般的艳丽脸庞,身后为繁花似锦的牡丹园,一片姹紫嫣红,比肩瞧来,明媚的丽容犹胜三分。
女子无忧无愁,手捧牡丹于园中嘻笑,似乎能听得见那银铃清脆的笑声,只灯光昏暗,看不真切,风潇剑索性翻身下床走近,脸几乎对上画轴,眯眼仔细观。
这一瞧,当真目瞪口呆。
图中的女子,怎么好生眼熟啊?眼熟到他拚命揉著眼睛,又想弄瞎自个儿的眸子了。
风潇剑回头望去,正想问个究竟,却巧地对上莫晏的目光,朝他微微笑说:「图画中人便是浦阳公主。」微仰脸,用著一种世间罕有的清冷语气道:「也是我的生母。」声调极缓极轻,对映脸上的笑容,化为讽刺无情。
闻言惊愕,风潇剑再把视线放回图像上,比较两人神态眉目,当真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只他眉宇间多了份难以言喻的惆怅,纵使唇上挂著无谓的笑。
「风兄,你可曾见过自个儿的亲生爹娘?」
这突来的问话不免教风潇剑楞了楞,方回神,不觉皱著眉头道:「啐,你说的这是啥话?我从一睁眼,见的人就只有师父一人,我爹娘是生是死、何种模样我哪里晓得。」
「是了……对不住,算我一时错嘴。」莫晏轻轻一笑,神情显得恍惚。
「兄弟,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沉默好半晌,莫晏这才幽幽开口:「风兄,我同你说个故事可好?」
「故事?好哇,我最爱听人说故事了,快说快说,我掐耳听著呢!」风潇剑难掩兴奋地凑了过来,伸长脖子直往他靠去。
侧身背对他,莫晏把脸搁在手臂上,动也不动,发出低沉却又清晰的嗓音:「十五年前,苏州下了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有日清早,天还未亮,远地便走来了个人。说也奇怪,这位男子模样秀朗,一身华服,却衣衫残破,但仍不掩与生俱来的贵气,他走到一户人家,怀中抱著熟睡中的孩子,他睡得极熟,甚至让人抛下了也不自知。可当孩子一睁眼,已是三日后的事了,当初抱著他的男子已杳无踪影,眼里所见,即是他日后的师父们。」
顿了一下,瞧风潇剑听得认真,他继续说道:「因此男孩就在这户人家住了下来,拜了五位师父,之前的一场大病,让他几乎记不得所有前尘往事,所有的记忆皆是师父们替他拼凑齐的。在他过了八岁的那日,突然来了一位身穿战甲铁胄的男子,什么话也不说便急忙将孩子给带走了。那自称是孩子三叔的男人抱著他骑上快马,低头定定地望了他一眼,只说:『你大了,越发像你母亲了。』说著便落下泪来,之后不再说话,直来到一处深宅大院,走进荒废的园子,他将孩子牵到院落的一间厢房,他睁眼一看,只见里头躺著一个女人。 」
莫晏眯起眼,像是亲眼所见般娓娓说道:「那女人很美,瘦伶伶的脸蛋十分艳丽,只眼窝深陷,映出两团黑,面唇苍白如雪,尽管身著朴素,仍流露出不凡的高贵气息。他把孩子带了进去,对著床榻上紧闭双眼看似睡著的女人,似是自语又似说与她听:『十七妹,我将你和莫意的孩子带来了,你瞧,都长得这样大了,这面容多么像你呀!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就是身子骨差了些……』他转头看了下孩子迷惘的小脸,嘴上嗤著苦笑,抚摸孩子的细发,缓缓地说:『三哥知道,这孩子是你唯一放心不下的遗憾,当莫意走的那刻,你的心魂早巳不在世上,终日宛如行尸走肉,就是让人无端按上个叛国罪名,你也甘愿受了……从小到大,什么事三哥都依你,可这回,三哥错了、错了──』他懊恼地抚在女人的身旁痛哭,哭了一会儿,似是麻木了,抬起眼来睁睁地瞧了许久,他忽地拉住男孩,像疯了似地大吼:『孩子,这是你的母亲!你要记住!』……」
说到此,莫晏忽地住了嘴,把眼移向墙上的挂像,在风潇剑的疑惑中说出一句更数他惊愕的话。
「那日子,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生母,同样地,也是最后一次。」垂下眉睫,他像是呓语般喃道:「不……合该说,那是我对她仅有的印象。」
「她是一个天生的美人,身份尊贵无比,因此多少沾染上皇家儿女的娇气。她心高气傲,俾睨一切,仿佛天底下的人都该在她裙下臣服,可再怎么样高傲的女人遇见心中至爱,同样无可自拔──偏偏教她遇上个和尚。」
转头瞅著风潇剑震惊的脸庞,他自喉头发出低笑:「当时,她躺在一处荒废的院落里,四周飘散淡淡的恶臭,我知道我就站在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前,紧闭的双眸就像是睡著般,翠眉凤眼,纵始心魂不在,她依旧艳丽无双。我站在那儿静静地瞧著,对我而言她仅是个陌生的女人,可心头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甚至我几乎肯定,在遗落的记忆中我曾见过她,一同生活,耳旁似乎还传来遥远缥缈的讼经声,那样的熟悉、那样教我移不开目光……」
莫晏仰首望著画中人,幽幽一叹:「不怕不惧,不悲不泣,我足足望了一日一夜,直到泥土将她美丽的脸面覆上,从头到尾,我就那样睁大眼直睁睁地看著,甭说是泪了,就连一丝难过悲伤,我也感受不到。」偏过脸,唇角扬起淡淡的笑容,他用种很轻很轻的声调说:「她是我的生母,可我一滴泪却不曾替她流过……」
「那一夜,自称是我三叔的男人流著泪,细说所有前因后果,这是一段很长且悲哀的故事,可当年仅十岁的我哪里明白,我只傻楞楞地听著,看著他脸上的泪水,心底只想,这亡故的女子究竟是谁?什么公主、什么和尚、什么争权互斗,一切的一切,又与我有何干系?」没来由地,他叹了口气,仍浅浅笑道:「直到大了,心头渐渐开明,方才明白……或者该说,更早之前我就已明白所有的事──早在三叔告明的当口……」
「为何当下我不愿面对?爹娘的死,为何人所致?就是到了现下,对于她的死,我依旧不感到难过……」十五年了,他参不透、理不清,却又不得不想,惟有深埋尘封,视而不见,久了,也就成了过往云烟。
可……为何,他仍记得如此清楚,三叔的一字一句,就像是刻在心版上,深深地烙印著,那股沉重的落寞始终挥之不去。
悠悠地,他带著笑意再次轻叹,绵远而流长。
明明是悠然的笑却显得格外悲凉,风潇剑不住抚上他紧拧的眉,粗声粗气地说:「皱啥眉头,心底有不舒爽的事大声说出来就是了,何必要强装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