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冷然,并非不关不切,到底兄弟托附,碍着情义总得关照一番。
他为人洒脱,虽不好管事,对张青凤,自从他入府,便是以礼相待。这三年来,他待他如何?倘或张青凤有良心,彼此心里应当都有底,无须再多言。
张青凤在朝为官一日,他就得时时担心受怕,安然渡过三年,是「他」的运气,更是他的功劳。
今日他还能站在这儿同他说话、嘻笑扯嘴皮,若非有自己处处围事处处注意,恐怕早已推出菜市口斩首示众了。
如今倒好,不知感激便罢,他竟还有脸面明知故问地反问!
满腔怒气无处发,元照本想出口斥责,可转念一想,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反笑问道:「那末,你认为可有这回事没有?」
「哪里有这样的事呢!」张青凤惊呼出声,模样十分夸张,眼看他神色有异,识相地换成一张讨好的笑颜,嘻哈笑说:「我也是头回听见呢!想不到宫里流短蜚长真不少,男人聚在一块儿论事闲语,同乡里妇人嚼舌根亦毫不逊色,我倒领教了。」
「日后要领教的,可多着呢!」元照冷笑一声,「我劝你日后要遇上尉迟复,就是走避不及,也休得与他周旋,更甭望他能成为靠山后路,敬而远之方为上策。」他刻意不把话说透,就是要留个警惕。
而这样的意味,张青凤也察觉到了,知晓他不愿将话说全的原因,身处深宫大院里,不可不防,只最后一句的「敬而远之」,却令他颇有意会。
「那朝中传言,元大哥也是对我敬而远之罢?这朝里的『敬而远之』,可真多哪!」他低语喃喃,似是自语,又似说予人听。眼尾一稍,往那微偏的侧脸看去,只见青一阵,白一阵的,元照随即转过身来,换上和气的脸面朝他言笑:
「这就是各人的心神领会了。」元照细眯起眼,笑得像一头狡诈的狐狸。
看在张青凤的眼里,与起说尉迟复是狐,还不如眼前人贴切。
三年相处,对元照的性子摸不着十成十,他亦能猜透七八分,靠着能言善道的本领,满朝文武,无不交好,又面如冠玉、笑语迎人,遂得了个「笑面狐」之称。不仅在朝中名声好,颇受皇帝识用,自点翰林以来,短短九年的功夫,就已拔擢为刑部侍郎加吏部尚书,为从一品大官,这是大清入关至今,从没有的事。
若论上尉迟复,权大势大,皇帝亦很重用,声望自然鼎盛,然狼子野心,两人相比,唯说一静一动。
静则祸止,可动不一定不吉;狼与狐,似乎谁也容不得谁,谁的本事高?亦不得而论。
细忖估量,相较利害损益,尉迟复确实是棘手了些,但还不至于无法应付。
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元照冷冷一哼:「你要得意,真材实学才是最紧要的。」他瞄了眼放置在栏上的书册,拿手掐着,很是不悦地道:「一个好姑……君子,是不会看这种淫书的。」抬手一扬,将之拋得老远。
「总之,记上我一句──尉迟复此人,不可沾。」
话音甫落,元照跨步离去,走得极快,才一抬眼就已不见人影,张青凤只得讪讪地拾起落在远处的书册,拍落灰尘。
连来两人打扰,一页书也看不全,反正今日无事,不如打道回府。打定主意,他迅速地将把东西打叠整顿,随意带上几本书,前去翰林苑称病告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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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掌灯时分,元照方始回府。
踏入内院小厅,呷了一口凉茶,顿把今日所受的闷气消散一二,不过抬眼瞧瞧四周明媚风光,怎知却见到令人十分惊异的景像。
只见东边假山上,一道人影独坐凉亭中。
睁眼细瞧,也瞧不出个什么来,元照罢下手中茶盏,满腹狐疑地拔脚上前。
还想是哪个小子贪懒不干活,跑来这儿打盹,待他走近一看,不禁双眼圆睁,哪里是谁?竟是张青凤。
见他一身湖青色衣裳,头顶便帽,撑托着腮,双目紧闭,一颗头前后摇摆不定,散落一桌的东西,有书有笔有墨,凉亭里,遍布不要的纸团,可说是杂乱无章。
挨身过去,元照随手翻了翻,以为会是啥闲书、淫书的,不料全是些经学致用的书册。无声一笑,唇舌没白费,到底他仍是有把他的话给听进去。
摊开被他折放一处的纸团,再上头画的是一片湖光山色,墨色浓淡渲染,拿捏得甚好,淡淡几笔,便是一山一景,好山好水,在他笔下栩栩如生。
把眼一抬,却见远山上题了「世人皆浊我亦浊,世人无清我何清?」几字。
「好个世浊不清!」原来他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求仕为官。元照心知,像他这样的人才若为大用,对大清而言,不是极好便是极坏。
只可惜,世道如此,女子生来注定成不了大事。
偏眼细瞧那白玉无瑕、睡得深沉的脸蛋儿,元照忽地忆起三年前初见的那一眼,还是个嫩央央的女孩儿,三年一过,现今,当真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了。
抽高身子,不再娇小玲珑,哑了嗓子,不再娇音如莺,惟独滑嫩如丝的脸面仍似玉无瑕,可看上去却粗糙不少,不变的是他绝佳的脸面功夫和一张滑溜刁钻的油嘴。
会是他的错觉么?怎么越瞧,越发觉得「他」浑身上下增添一股阳刚味儿。
这些日子来,朝夕相处,张青凤的一举一动,种种一切他全看在眼里,以为女大十八变,经流年度,定是长成一位娉婷佳人,出落得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那般娇美、艳丽。
到时,就算他有心掩饰,也难隐瞒。
可眼下,在他跟前的却是个十足十的少年郎,模样不过清俊了些、纤细了些,再无女孩娇气,男儿阳刚倒添增不少,执扇一把,便和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毫无二异。
长久下去,深怕哪一日纤纤女娇娥真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岂不又上演一出颠鸾倒凤的戏码?
转念至此,元照是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替他担的心减退不少,忧的是,再这样下去,张青凤真得一辈子是个男人了。
想他二八上榜,岁月如梭,转眼即过二十。瞅着睡得浑然不知的容颜,元照突觉自个儿像个看妈似的,得时时跟在旁担忧操心。
悄声一叹,只怨自个儿太过菩萨心肠,当初千不该万不该留下此祸根来,更怨那远在苏州逍遥快活的好兄弟,竟把这样的烫手山芋塞给他。
绍廷呀绍廷,这笔天大的人情他可是牢牢记下了!
第四章
两日后,名次一揭,张青凤考在一等三名,按规矩立刻超擢高升,由七品翰林编修特拔为五品礼部郎中。
得知消息,元照退朝后,即刻火速赶回府。
一进内院,还来不及换下整身的官袍,元照逢人急问张青凤的去处,直快把府内上下都给找遍了,张青凤这才一副悠闲自在地自门外走了进来。
嘴里哼着小曲儿,手里拎着两壶酒,一见元照面布寒霜地杵在内厅,他像是没瞧见似地,要了两杯酒樽,斟满酒,朝他递了过去。
盯着眼前的酒杯,许久,元照冷言道:「你倒还有这闲情逸致在这儿吃酒?」
「偶尔,我得藉酒消消愁。」张青凤径自呷了一口酒,眉目含笑,神色清朗,似是非常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