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这几年他专擅朝政,树敌不少,通常是面服心不服,得意之时自有人奉迎讨好,可一旦恩宠不再,落阱下石之人更不嫌少啊!」说到此,想起切身遭遇,他不禁头苦笑:「官场上的事,我已了然,有心人要想收拾你,何患无辞。」谈及官场龌,那就是连说个三天三夜也道不完、说不尽的事。
张青凤无以回答。回想方才情景,官兵查抄,说什么荣华富贵,一到极盛,便是必衰雕零的时候,这是千古不变、万物皆然的道理,再富再贵,转头一瞧,不过都在书生倦眼中,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对于落败之人,他怎能多苛求什么,如此不就显得自个儿太不通情理、麻木不仁了么?原是面有难色,旋即眉掀目舒,他幽幽轻叹:
「你说的是,尉迟复一生只求功名富贵,到头来却落得家败流落的结果,这些让大伙儿视为的出息恩荣,无奈仅是浮云虚华。通读圣贤书,怎么就不明白富贵并不等于圆满,唯有平安快乐才是福气,想来也真够教人感慨的。」小啜一口冷酒,他瞥眼过去,试探地问:「只你难道甘愿就此无端让皇上罢官去职,心里就没有半点儿不舍?」
十年寒窗苦的功名荣位,的确不是说放就能放得下,他非圣贤,更不自许为清高之士,可一场生死交关,他是看开,也想通了。诚如张青凤所言,人生在世,平安快乐才是福气。
「要是三年多前,我必是无法坦然放下,但今日这一句满话我是说得心无碍。」最紧要的是,他可不想因此抑郁以终,为的便是身旁之人。
然则张青凤只拿斜眼瞧他,唇角半扬,不置可否。
见他犹是不信,元照摆摆手。「你不明白,公门之中好修行,更易造孽,往往机事不密祸先行,是非只因多开口,要想在官场安然立身,难、难、难……」连道三次难,模样口气像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
又非七老八十了,净说这些不符身份的话,尤其现已雨过天晴,哪里生得如此多的感慨来。
张青凤暗自觉得好笑,也跟着摆起毫不在乎的神态气度,随口接道:「既然你都不怕了,我还为你瞎操什么心。」
句句掺杂抱怨,但更多的是不掩的关切之意。
「我晓得,你这是替我着想。」感念在心,元照不由得倾身凑近,一双细致好看的凤眼顿时变得迷蒙深邃。
听得这话,张青凤不禁感到脸面一片燥热,朝他睨了眼,很快地在他脸上绕了一下,随即转目侧身,装作没听见似的自斟自饮。嘴角隐含有笑。
然而,那快得难以捕捉的一瞥却恰恰印入元照的眼底,多少情意均显现在轻颦浅笑中,引得胸口一片火热,泛起的波澜差点连自个儿也克制不住了。
他缓缓闭上眼,倏而张开,略微镇定心神后,霍地抬手一伸,截住张青凤刚喝干的酒杯,同时也带上自己的杯子一起斟满。
「就你一个人吃酒,实在太没意思了。独醉不成欢,来!」他率先干尽杯中酒。
张青凤满心欢喜的接过,很是豪气地一饮而尽,甚至将杯底翻现,证明半滴不留,孰不知正在为他斟酒的男人心里另有所图。
「对了,凤弟……」元照立身跟前,遮去银璨月光,微扬的薄唇溢出一声轻唤。
「嗯?」张青凤从容响应,心头却是警铃大作,自他俩互诉衷曲以来,许久不曾听他这么称呼了。
「我已丢官,你何时也要一同辞官求去?」
「无官可做是你自找的,我做啥同你一块儿成布衣?」实则在他奏请皇上之时,早已禀明清楚,也得批允了。吃着酒,张青凤拋眼一睨,刻意隐匿不说,反露出贪婪的笑。「何况,我还没捞够本哩!」官场上走一遭,两袋还空空,他怎能甘心?
「世昀,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什么么?」他笑得极甜。「我这人吶平生无大志,会上京求官也不过是想找些乐子,或许等我觉得官场没趣时,自然就走。」
「你呀,满嘴荒唐言,偏生最有理。」往他脸上轻拧了下,元照半眯起眼,眸底尽是宠溺。「没有我在的官场,何趣之有?」
好一记回马枪,都忘了他城府之深绝不输尉迟复。兵来将挡,张青凤扬唇笑道:「确是不比以往有趣,可有你在旁也不见得能添多少乐子。」
「可你不能否认,没我在,的确无趣多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辞官。」他顺手一揽,将人紧紧抱在怀中,共享温暖。
「行。」见他的唇就要凑了过来,张青凤巧妙地一挣,却让他吻上黑溜溜的长辫子,然后反身揪着他的前襟,吐得他一脸酒气,睁起迷离的眸子,恶声恶气地说:「可我要你立誓!」
见他这模样,想来至少醉了有七、八分……
「立什么誓?」不会是学戏曲中那些什么海誓山盟、情坚不移吧?元照小心拿开胸前揪紧的拳头,陪笑问道。
「你──日后绝不能比我早先一步离去。」要,也是他先走。这种痛苦煎熬,受过一次真的够了。
声音微颤,脸色通红却满布凶恶,张青凤不住喘息,孰不知是恼,抑或是酒喝多的缘故。
「不会的,若然有这么一天,我必会找你作陪。」元照轻抚他的脸庞,见他眸子隐隐含着泪光,心中更是不忍,遂倾吻住他红润的温唇,将所有未完的话语均化成无尽柔情。
于是,一杯又一杯,在元照劝酒、张青凤猛灌不知节制的情形下,直至残灯烛熄,两人皆已喝得铭酊大醉。
酒过三巡,元照抬起朦胧醉眼,细数举杯畅饮以来,他俩通共喝干了一壶白干,两大瓮的绍兴,外加刚自地窖取来尚未开封的女儿红,配上几碟下酒小菜,全是些易于入醉的东西。
他调眼过去,目光落在伏桌酣睡的男人,云驰月运,银白带黄的光辉璨璨地照得那漂亮细致的脸庞益发清俊,俨如幻梦中,此情此景,真如天上宫阙,何似在人间。
「喝得这样多,应当是醉了吧?」
听那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规律起伏,想来不仅是醉,也睡得极熟了。元照微微一笑,强打起精神起身,悄悄地靠了过去,立时将人搀扶进房。
「青凤呀青凤,你让我等得够久了,打从真相大白时,我便再也无法旁视,宁终身不娶,只因有你这样的知己在旁,一生即无他求。」轻悄抚上睡颜,他低语喃喃,眼底情欲渐炽。
「你不让我先走,天命若是如此,你我又是怎能阻拦?」一声轻叹溢入夜色中。「可你该知道,倘或是你早一步离开,我必追随你而去,倘或是我,我实不愿见你追来……」拭去残留于眼角的泪渍,他喃道:「并非我薄情寡意,可你就当我是个无情之人,死了便不记得你……这样想,是不是能让你不再念着我?!」
「嗯……」忽地躺在床上的人轻溢一声,像是响应。
心一惊,以为他醒了,元照俯身看了看,见他依旧双眼紧闭,睡相安详,整身散发出淡淡酒味。
果真是自己多心了。他抿唇一笑,单手拖腮,侧身倚在外床上,细抚他的眉目、唇瓣……
如此良晨美景,情焰正炽,再耽搁下去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
不待多想,元照随即脱去短袖外挂,撩开他的前襟钮扣,滑入单衣内轻触那光滑平坦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