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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呀,还真有那份心思吃东西。」

  张青凤将第二块甜糕塞入口中,拍去手里的糕屑,径自斟上满杯的酒,欣然举杯道:「我这人啊,能吃便吃,能睡绝不禀烛到天明,就是再有天大的事,日月在转,肚皮会饿,都是改变不了的,何苦折磨自个儿?」他呷了口酒,唇角上挑,「我可不像某人,表面豁达,脸上在笑,心底却埋着成千上万的愁,直揪着不放。」

  听得这话,元照脸上是爽然若失的笑,「你倒真把我看透了。」长吁一叹:「你说的对,许多事我确实没法丢开,可换上你,也未见得随性而至。」

  状似未闻,张青凤自管摆上两个杯子,各斟一茶一酒,推至他面前,眨眼含笑问:「一盏茶,一杯酒,哪一样才能让你坦言相告?」



  元照也不多言语,略过酒,品茗似地慢啜一口。

  以他眼下的心境,不吃酒却择茶,这倒真出乎张青凤的意外,不禁咦了好大一声。

  「瞠目张嘴的,多难看。」元照皱皱眉,摇着手里的茶樽苦笑道:「我这是以茶代酒,不至愁上添愁。」说罢,倾头一咕噜喝尽。

  不知意欲为何?张青凤先是楞了一会儿,随即领悟此句的弦外之音。早些时候,他曾以藉酒消愁等语拦酒,没想到当初无意中的一句劝言,他竟牢记于心。

  轰地双颊飞红,他立刻别过头去,又倏而回过脸来,一脸清朗的喝酒斟茶吃甜糕。

  未察觉他的异样,元照连喝几大杯,直把一壶水都给喝尽了,这才罢下手,唰开扇子,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出。



  这是四年多前的事了,起因乃于苏州发生一桩乡试舞弊,落榜学子不服,纷纷相告,便一齐上书告御状。

  本仅是小小弊案,却闹得不可开交,皇帝立马下令新任巡抚严查,不料竟意外牵扯出重大的官民贿赂,一时震惊朝野,龙颜大怒,誓明严加查办,并暗遣元照为钦差大臣,专承此事,然过程中频生意外,虽致苏州县丞惨死,却也造就一桩好姻缘。

  后所得之供词,不仅牵连两江总督葛,更扯上了朝中数字大官,一品大员尉迟复亦在其内,便交由九卿议罪,刑部论处。

  因尉迟复朝中势力广大,党羽众多不说,又有几人不畏权势?以致此案延滞多年,迟迟理不出个结果来,而今终于有了进展,然其结果,竟是当年刺杀县丞的捕快鲁大遭判斩立决,其余一干人等相安无事,重任原职。

  听完事情所有的过程,张青凤好半晌不作声,呷了一口已凉透的茶,这才开口:「鲁大之死,情有可原,却死得太早了。」

  元照冷冷一笑。「尉迟复的打算是,死无对证。人一死,便恩怨两消,还有何话好说?!」

  「走到这一步,确实棘手。」只怕是无力回天了,莫怪向来不喜现于神色的他愁眉深锁,叹气连连。思潮起伏,张青凤再把他之前的话仔细了一遭,心存疑虑,也不待暗自琢磨,忽地摆手道:「且慢!纵然事判不公,是好是坏,又不是委屈了你,就算将事情给办差了,皇上不责怪下来,也无碍于你啊!」

  也难怪他不明白。他与尉迟复结下的梁子,哪里是一朝一夕可解释的完。元照叹口气,摇摇手说:「你资历太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尚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道理。官场无伦理,唯有图名、图利,下的每一步棋,走的每一步路,皆需再三谨慎。」

  他顿了顿,心底很多话蒙尘已久,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但往事风起云涌地兜了上来,就是出诸口舌,一时间恐怕也难以说清。

  所以,他简明扼要地拣着说:「尉迟复的手段厉害,没亲身领教是不知道的。他之所大权在握,不仅是祖上僻荫,又他满腹文墨,行事俐落,自考中进士后,便官符如火,位极人臣。」

  知有后话,而且是紧要的关键,张青凤正一正颜色,更加凝神聆听。

  接着元照又说了几桩过往的朝中大事,皆与尉迟复脱不了干系,尤是当朝皇帝亲政时,曾有言官参劾,可折子未送到皇帝面前,就让尉迟复给拦了下来,其参劾的言官下场无非是查抄家产,入罪陷狱,有此前车之鉴,再也没人胆敢冒死上奏。

  他和尉迟复本无交集,在进入翰林后,亦是尉迟复的提携,于翰詹中选出他的卷子,以官场伦理,尉迟复算是恩师,理应拜入门下,遵循师尊之礼。

  可他心里明白,此举不过是笼络的手段罢了。

  纵横官场,靠的是什么?便是关系和手段,及极为缜密的心思,加上尉迟复在四处布下眼线,内廷一旦有消息传出,他皆能「未雨绸缪」。

  朝中无人莫做官──

  有这样的权势,何物不得?纵使尉迟复独掌大权,如何主导这一切,皆与他无关,可从某次的廷议起,互不退让的俩人各持己见,他即成为尉迟复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自然连带牵扯到张绍廷上头。

  「咱们头上这顶顶戴,并不如大伙儿想得那般得意。京官多穷,年俸不过三百两银,然则遇事有为,易招嫉招妒,前有君,旁有虎,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外放为官,至少不是个切近御前的差,这也就是我要让绍廷出去的道理。」他不挑明,相信应当足够让张青凤领会。

  「你大哥是个实心眼,不像我,别人拿什么心眼瞧我,我便拿什么样的心眼待他。」唇角微扯,元照摇头淡淡地道:「但这回……是我错估了。」

  张青凤闻言立刻拿眼急问:「怎么?大哥有难?」

  「你净忧心你大哥的安危,怎不见你担心我?」

  「你也说了,我大哥是个实心眼,性情耿介,我自然不放心;而你性情机敏,我瞧满朝文武王公大臣,也唯有你能和尉中堂相较,我又何必多担这份心。」

  「只怕你要失望了。」

  要是平日,元照肯定会现出起得意之色,然后露出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可此刻的他却不复往日神采,满目阴郁,起先的气度洒脱全然不见踪影。

  「难道此事就没有转机?」

  「有,不过得再赌一回。」先前他和张绍廷结结实实地赌上一遭,总算是有惊无险小胜一筹,而此回既然尉迟复肯拿一生的名利荣辱为筹码,他也只有奉陪了。

  恍一怔,张青凤愕然相问:「赌什么?」

  还能赌什么?

  元照笑而不语,径自持杯走向门前,将手里的酒洒了一地,张青凤还要再问,却见他转身过来,月光照得一身白,轻吐两字:

  「赌命!」

  第八章

  翌日一早,天才刚蒙蒙地亮,元照便已穿戴整齐,一身的顶戴花翎,胸挂朝珠,如往常般关照总管牵马备轿。

  尽管他强自振作,眼下的黑圈儿仍显出一夜未合眼的事实。张青凤一面喝粥,一面觑眼打量,待喝完手边的茶,这才随他缓步出堂。

  及至府邸门前,竟然仅有一顶轿子。

  「难不成咱俩得共乘一轿?」抬抬眉,张青凤转脸问向一旁的男人。

  「有何不可?」元照狡狡一笑,牵起他的手连推带拉地进轿。

  轿内狭小,一人尚且有余,但若同时挤下两个大男人,不仅是挤,而是根本无法动弹了。

  虽仅是短短的路程,苦也苦不了多久,咬牙忍忍便过,张青凤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抱怨,嘴里直犯嘀咕:「打西瓜拣芝麻,做啥不多请顶轿子?挤在一块儿,手脚也不知往哪儿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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