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该进膳了吧?御膳不知合不合您的胃口?也不能总是忙着视政,总要出去散散心。不过也不能太忘记时间,不然那些公卿又要唠叨了——”
“皇后!”
“天气越来越凉了,晚上呀,不要太晚睡。皇上小时候总有踢被子的习惯,得吩咐人看着,小心千万别着凉了——”
“皇后!够了!”刘彻大声喝止陈阿娇,“不要东拉西扯!朕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他觉得陈阿娇的话仿佛咒语般,让自己的头越来越疼了,胸中也像是塞进了一团什么的东西,让他越来越烦躁,
“……臣妾,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陈阿娇弯下腰,拜伏在地,“母亲大人不过是依照臣妾的命令做事而已。如果皇上要降罪,就请惩罚臣妾一人吧。无论是什么样的责罚,臣妾都将甘之若饴。”
刘彻愣在远地,呆呆地看着跪伏在地的皇后。这太反常了!本来他已经做好了和这个泼妇大吵一架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她是这种态度,这与预想中相差实在太远了。怎么搞的?她究竟在想什么?真是搞不懂女人的心思……不好,头疼的愈发厉害了!简直就像是有个大锤子在狠狠敲打一般!
刘彻离开后,陈阿娇依旧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仿佛睡着了。宫女试探性地唤道:“娘娘?”没有得到回答。她只看到一副微微颤抖的肩膀和脊背。
***
不久,刘彻下诏,纳卫子夫为夫人,封卫青为太中大夫、典护军,秩俸比一千石。卫氏全家都被召进长安,住进御赐的豪宅。卫青同母兄弟们得到的赏赐,数日之间竟累积有千金之多,甚至卫家次女卫少儿的情夫陈掌也没有被遗漏。太仆公孙贺因报信有功,刘彻将卫家长女卫孺嫁给他为妻。
受重伤的卫青因不便移动,暂时住在公孙家。他看着宦官们将赏赐在床前堆成小山一般,呆楞着无法反应。他不满十四年的人生中见过的所有东西加起来,恐怕也没有它们的一半值钱。
“贺哥,你也未免太狡猾了吧!”公孙敖对公孙贺不满地撇嘴。
“什么?”
“少给我装糊涂!救人的明明是我,可为什么得到皇上赐婚的却是你?”
“好浓的酸味啊。”公孙贺笑道,“没错,拼性命救人的是你和苏建任安,我只不过是跑去跟皇上报了次信,悠哉地很,确实不能和你们的辛苦相提并论。但是有一点我却比你们强,而且这一点可以说是举足轻重,那就是——”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公孙敖眼前晃晃,“——我将皇上摆在任何事物之前。我,给了皇上面子。”
是这样的吗?卫青将眼光从赏赐上转向正在拌嘴的堂兄弟俩,若有所思。
“呃……卫孺漂亮不?”公孙敖无话可说,只好转移话题。
“那还用说吗?看看你的小兄弟就知道了,一个娘生的,还能差到哪去?”
“好命的家伙!怎么就没有类似的美女嫁给我呢?”
仆人来报上大夫韩嫣到。
“姐夫,敖哥。”卫青唤道。
“咦?”
“贺哥要娶我大姐了,自然是我的姐夫。”卫青微笑,“我想和韩大人单独说说话,好不好?”
“嘴甜的小鬼,改口倒快。这会儿就不是公孙大哥,变成敖哥了。””公孙贺取笑道,“那我们就先出去了。”站起身的同时伸手在公孙敖胸口拍了一下,“以后可得对人家好点,但可别变成狼哦!”
“胡说些什么呀!”开玩笑也不知道轻重,公孙敖脸黑了一大半,怏怏地跟了出去。
公孙贺离开后,房里就只剩下韩嫣和卫青两个人了。
卫青挣扎着想要起来,被韩嫣制止了。其实他也根本还爬不起来。
韩嫣取出了一个长条形的布包,正要解开,一碰之下,那缠绕的布竟然散落开来,露出了里面的物体。那是卫青在掖庭中被禁军踢开的短剑,正因为有了它,卫青才能活到公孙敖前来。
短剑依旧锃亮,闪耀着寒光的刃口没有任何缺口,透出让人发冷的气息。就是这锋利的刃口,割开了束缚着它的布料。
“谢谢你,韩大人。如果不是您给的这把剑,我就不能与您再次相见了。”卫青发自内心深处诚恳地道谢。
韩嫣微微一笑,算是答话。
“好剑。”韩嫣用指腹在剑身上细细摩挲着,“割断了那么多喉咙,削断了那么多骨头,喝了那么多血,也只当等闲。和它最初的主人还真是一模一样啊……”
“韩大人您不要这样!您不是这样的人!”卫青急急叫道。
韩嫣笑了:“我说的可不是我自己。把它送给我的,是恶名昭著的匈奴人。不过——”微笑渐渐转为无奈地苦笑,“不过制造它的,却是一个汉人。他身为汉人,却用故乡燕地赫赫有名的铁刀剑制造技术,来对付汉人……”
他抬头对卫青说:“我在掖庭里没有看到它的鞘,是在你这里吧?来,把它收好了,以后还用得着呢。”他将短剑递过来。
“韩大人留着防身吧。这么好的东西给我用真是浪费了。”
“皇上给你们卫家的赏赐你都知道了吧?那么你记好,这次还只是刚开始,”韩嫣指指他裹着绷带的肩膀和手臂,“以后的日子里,类似的事情会像家常便饭一般。这次如果不是有它,你想你会怎么样?所以你还是乖乖地收好吧。”
卫青还想推辞,却被硬塞过来,最后只得取出鞘。韩嫣还剑入鞘,交给卫青收好。
“别恨皇后,别恨她。虽然她把你伤成这样,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恨她。”
“韩大人?”
“皇后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一个拼命想要挽回丈夫的可怜妻子罢了。”
他还记得,那天皇后向刘彻献上了一份竹简。那是篇极尽华丽之能事的辞赋。皇后贬居长门宫,故名长门赋。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肠。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好文章!好文采!”刘彻只粗粗一阅,便击节称道,跟着话锋一转,讽道:“不知皇后是花了多少钱财,才请得司马相如为你捉刀?”司马相如是他招揽的名士,他的文风,他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皇后说此赋字字句句代表的都是臣妾的心意,刘彻冷笑一声,“别说笑了,写出如此情真意切之文的,是司马相如,不是你。”
他看到皇后当场就呆掉了。竹简被摔回怀里,也没有反应,只是跪坐在那里,望着刘彻无情的背影,眼睛也不眨一下,晶莹的泪水却扑簌扑簌滚了下来。
她站起来,全身都在颤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却推开了想要搀扶自己的宫女。仅存的骄傲与自尊支持着她,让她在进了内殿独自一人后,才在压抑的啜泣中开始了喃喃自语。
“皇上,皇上,我才是你的结发妻……你说过会疼爱我一辈子的,你都忘记了吗?……你说过的,如果我愿意嫁给你,你会用黄金为我盖一座屋子……谁也不让进,只有我和你……你说,我们会白头到老,举案齐眉,子孙满堂……”
她是太皇太后的长外孙女,是堂邑大长公主的长女,是皇后,是国母。这士族的骄傲,让她不允许自己在外人面前有任何示弱的表现。花重金聘请司马相如写《长门赋》,是她好不容易放下身段做出的最大让步,是最后的赌注。可是她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