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那道皇榜帖出之日,他们已行近那座山下,其地人迹罕至,隔好几里才住那么一两户以打猎为生的人家,官家皇榜哪里贴得到。山路极陡且窄,马匹是奔不上去的,他们便把骑的马在山下放了生,然后用上自己的两条腿。
关大少虽身无武功,这些日的流浪奔波反而让他身子强健了些,爬了好几个时辰才跟著黄凤一起坐下休息。两人在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过了一夜,第二日继续往上爬,越往上越是无路可走,最后还是黄凤背著他使了一阵轻功,两人才总算到达黄凤从前所住之处。
她师傅常年在外仙游,这等春光大好的季节自然不在山里,黄凤高高兴兴把师傅的居处收拾好给了关大少住,道是师傅向来不拘小节,就算日后也不会见怪,让关大少只管安心住下。
关大少起初的几日还是住得很高兴的,此处风景怡人、山青水秀,有黄凤陪在身边,也不担心什么伤人的猛兽,用来养老再好不过。可住了个十来天以后,他竟是浑身不自在起来,心中牵挂他的生意他的商铺,还有他最重要的那件事。
他每日里只能无所事事的打著那个小算盘,身上带来的也只有一本帐,算过来算过去,帐上的那些银子却是动不了半点,他终于开始长吁短叹,整日里愁眉苦脸,晚上的觉也睡不好了。
黄凤看他这般情形,也猜到他是挂心那件事,自告奋勇下山打探消息,也好联络那些各地的主事之人。他求之不得,连连道谢,黄凤却道他既已把这件事交托于她,这便也是她的事了,再无须对她说那个「谢」字。
他大是欣慰,又一次暗叹自己果然没看错人,他平生也算见过不少才华出众的名士,但无论是何出身,都免不了一点功利私心,只有黄凤妹子最合适做下一任的当家人。
他所看重的那件事,不折不扣便是他关家祖训中顶头一条,向来只被关家的当家人所知。关家富足几代,累积的巨财确实是富可敌国了,那些银子既然不在钱庄之中,自然是有个去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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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说来话长,其实也简单,关家祖上第一代富商原是个还俗的和尚,虽出了佛门却佛心不灭,怜悯天下穷苦百姓。他叛出佛门,破的只是一条色戒,平生最爱的便是普度众生,对身外之物本不重视,只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而已。
行了大半生的善,他越行越欢喜,到晚年时还召集了历年来所知的数名同好,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专司情报收集和安排发放赈灾财物,其后直到本朝百年不坠,即使战乱时亦然。
之所以秘密行事,盖因那善名是不能出的,他行善已久,早发现善名一出便有好些官儿和当地名绅上门来表示嘉许,其后再捐善款,就要从他们手上代办了,而银子只要一到了那些官儿手上就会层层克扣。
这么下来,分到百姓手里的委实寥寥无几,早已脱离行善之举的本意。凡组织内的各地主事人,也都对此等情形知之甚深,因此众人并无异议,从灾情核查到善款发放俱是行事极为隐秘,多年来人手充足、井井有条,配合十分默契。
组织发展到关天富父母这一代,已是大得贯穿南北,连纵全国了,当家人自然也是越来越累。他父母全心投在这件事里,心力交瘁之下,都是早早便亡了,他还是个小小少年时,就不得不受了当家的重任,听闻此事时只有如晴天霹雳。
即要行事隐秘,又要钱银充足,事务繁多不说,还得不停赚取更多的钱银以做后备之用,他自小爱财如命也是不出奇了。他日复一日累得半死,竟没有半点时间交朋结友、附庸风雅,且以他关家财富之多,组织之大,朝廷若知晓了定会猜忌,到时还不知是个如何下场。
他遵从父母的遗愿,跟两个姐姐一个弟弟都早早的分了家,以免将来被他拖累,可若说要散了组织,他是从来也没有想过的。
天地不仁,苦的从来只有百姓,前朝也好,本朝也好,哪朝哪代皆是如此,关家世世代代聚了如此一大笔财富,若不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便等同于帮了那不仁的老天一齐欺负百姓,这等事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
况且从小吝啬惯了,挣钱也挣得惯了,如今倒也累惯了,不累的日子反而过不惯。他关家虽产业无数、金银满钵,无奈他这个当家人拿著银子也只会想著节省,自己用不上的死物,拿给旁人却可以改天换地,正是何乐而不为也。
只有一条令他极为头痛──他太过吝啬的习性使得他年近三十尚未成婚,眼见是难得有姑娘愿意嫁他了,不得不提早安排下一个当家之人。
自从与黄凤结识,他很是喜欢这个天性淳朴的妹子,平生所见未有她这般不藏半点私心的好人,他自己是远远比不上的。
关家祖训之中倒未曾提及不可将大当家一职交给外姓人,也未曾提及不可交于女子,就算提及了……他关天富既是这一任当家之人,自然有权破例。
况且如今太子殿下已对他动了杀机,于公于私都要致他于死地,他关家财富胜过本朝国库,即使没有阿昭那件事也是大大的危险。
那些钱财说到底本不是他关家的,而是无数百姓的血汗,要他散尽银子以求自保,他是万万不能。
横竖便是舍了这颗项上人头吧,也算回报阿昭待他的一番情意,关大少轻轻一叹,脑中浮起那少年灵动活泼的可爱神情。
他关天富自小到大,未曾尝过什么真正的人生乐趣,唯有那少年骂他带来了几许私下里想到时会脸红心跳的滋味,日后待他身死,那少年也许会伤心一阵子,过些时日也会忘了他吧……即便如此,他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本以为来到人世一遭,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遵循祖训,那少年却令他这一生有了别种景致,那些不愿与人说、只愿自己一人独享的微微酸甜,竟使得他回想起从前那些时日便觉全是虚度。
那少年如今在做什么?可正在为他不告而别的离去伤心愤怒?关大少再叹了一声,自怀中摸出那枚玉环来。那玉环的成色乃是极品,做工也绝顶精致,他第一次细看时便知是御用之物。
上面刻著一个小小的「昭」字,字迹甚为拙劣,显是阿昭年幼时自己刻上去的。就因为这个「昭」字,他那时已猜到了阿昭的身份,若那时就避而远之、离开京城,想必不会这么快惹来杀身之祸吧。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后悔。
关大少独自一人在山上待了几日,日子清淡无聊,来来回回也就想著这些平日里没有时间去想、也不敢多想的私事。
待到四五日之后,黄凤已自山下回了,一回来便神色郑重的对他说了两件大事。
两件大事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一是朝廷放了皇榜要他关天富自投罗网,否则诛连九族;一是组织里各地的主事人都已暗通消息,依照会规叫他立刻安排下一任的当家,若他一直不安排下去,其它人便要另行推举当家取而代之,会规有云:现任当家若有生老病死,而又没有明确安排下一任当家时,可由各地主事者推选下一任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