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个意思!”江流水笑起来,“我想,我若是能找到出水口,或许就能离开这地方了吧?”
* * *
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急切的盼望梦醒,醒来后却什么都没有,连从噩梦中惊醒的喜悦都没有。
不是早春,不是仲夏,不是肃秋,更不是寒冬。
天陷的水,和天陷一样是脱离了四季,人间的仙境,仙境的人间。这会叫流水想到那个传遍天下,以至于带了俗气的问题——是庄周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
分开绿波潋滟的水,张开凝着水的眸子,江流水的眼中是期待。
为了减少水的阻力,他脱光了衣服,大大的含了一口水。水下的世界与水上的世界不同,如同一个平行的迷宫,一切水上的原则都是没有用的。
“有这样一个传说——越深的水下,越是诡异。光芒不是从上面发出的,而是自水底涌上来的。大凡淹死在水中的人,都是向水底的光芒逃匿的结果。他们的手中抓的都是水底满满的泥土……”
这是江逐云讲来吓唬江流水的。
可遇而不求的故事,告戒天下人,愚昧无可奈何的反抗。
前一天,也是搜查水底的第一天,他的苦苦探索就有了结果。
他发现了一个黑色的洞口。出水换了一口气,又重新潜下去。那洞口居然不大不小,正好够一个男子身子穿过的尺寸。
江流水的身体是鱼的身体,柔软自由的伸展,毫发无伤的穿洞口。只需要几个小小的滑水,他已经来随着水流到一个新的洞天。
拍水,身子渐渐浮出水面。
流水摸了一把脸,黑漆漆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踩着水,在四面挥了挥臂膀,没有碰到丝毫阻碍,那个地方仿佛很高也很旷广。
长久以来,江流水一心想着离开这地方,回到他来的大千世界去。带着那些无穷的财富,劫后余生,是一种独特荣誉。这会儿,江流水的心跳的很快。也是属于可即的希望的缘故,他变的异常冷静。这是好现象,能让他全盘的分析。他告诉自己胜利就在眼前,不能贪图一时的激动而使得满盘皆输。此刻,我需要的是好好的休息一下,放松心情,再有一些火光,以便照亮这个似乎可以通往人间的道路。这种做法是有无限好处的,装备齐全,即使最后希望破灭,也不会太过失落。
想通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
他重新含了一口气。潇洒的游回来的地方。
鱼儿在他身边穿梭,他好好的看了看风筝抓给他吃的这种鱼,是一种闪着珍珠光芒的鱼。水中还有青荇,懒懒的伸展着自己的腰肢,软软的跳着纠葛缠绵之舞。
水光下,他又忆起了那天被他拽下水的风筝。幽深黑暗如千年潭水的双目,因惊吓涟动了层层波光。黑楠木染就的头发飘散在水下,和那些含蓄的青荇一般娇柔,是歌是颂,颂的是,俏生生的长发,乌云结成的相思卦。
如此天人,只该生活在与事无争的天陷下。
那天,就是这样的认知,叫他失了神,以至于到风筝呛了好几口水才想到自己闯了大祸。
一口气憋的久了。
他出水,呼吸着,再慢慢的游回岸边。
明晃晃的太阳下,风筝抱着江流水的衣服站在岸边。听到水声,展颜一笑,笑如身后不败的雪白梨花。
他上岸,穿好衣服,把水底的情况大致的形容了一通。
风筝边听边点头。
用前些天野山羊的油的和上水中鱼儿的油,烤化,涂满浸透缝衣盛下的布。
天明时分,江流水再次下水时,风筝将这样的一个包裹递给了他。无须打开,江流水清楚的猜到油布包裹的是火石火蕊。
风筝是很细心的人。
江流水双脚拍水,灵活的穿过黑色的隧道。
再浮出时,已经到了前一天来过的洞天。擦开火石,点亮火蕊。
该用什么样的话形容那个地方呢?在昏黄如豆的灯火下,可见嶙峋鬼魅的山岩,崎岖不平。魑魅魍魉牛头马面红衣判官,一切传说中恐怖的事物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它们森森怪笑。
江流水打了个哆嗦。是冷是惧?或者兼而有之。
再看泉水。
水从来的洞口细细流来,既而细细流入另一个洞口,天涯咫尺,涓涓无声,流尽人事繁华。
江流水默记下另一个洞口的位置,吹熄了灯火,重新潜下水。
光芒。
他千真万确的看到了光芒。
哪怕是点点的,如同碎了的星星,残破的月光。但那确实是光。谁也阻止不了的浅淡摇动的光,渗透黑暗,融在水中,摇碎在梦里。
光芒很小,是从一个小小的洞口流露出。非要弄灭了灯火,细心的凝视,她才羞涩的叫你瞥见她的绝世丰姿。
江流水游过去,伸出一指,在洞口一掏。
天啊。那是薄的可怜的一层泥土。这层薄薄的泥土掩了女子倾城倾国的容貌。等到江流水无意间撞破了她顾作矜持的羞涩,他胸口,就如同所有热恋中的少年一样热了起来。
返程的途中,他到变的不急噪了。
换一口气,在水中,在耀眼的黄金中玩耍。他和鱼儿追逐,他和水草唱歌。
鱼儿们围着一个深色的东西跳舞。他好奇,游过去。那是一只被水浸的破烂的布包。好奇,真的是出于好奇,他翻开布包。一包的黄金,和隐约出现在黄金中一根白色的棍子。
——一根死人的手骨。
还有大腿骨、脊椎骨、头骨。
一副没有肉的完整骷髅!
惨叫!
应该惨叫的!
江流水在水中叫不出声,只有水源源不断的涌进他的嘴里。那是浸泡过尸体的水!那是融化了尸体的水!
天旋地转。
这个被彻底吓到的少年,手脚并用,天昏地暗的游回了岸边。
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早就等待着他的风筝坐在他的身边,轻笑:“那些是噩梦。你把它当作噩梦就好了。”
少年把身体靠近风筝的身体,依凭着那温暖的躯体。
日光穿过水雾,撒下,撒在这两个人身上,带着撒娇的味道。
“风筝……我看过死人,我也杀过人。”
“恩。”
“可是我没有看过骷髅。”流水拉住了风筝的手。
“我也没有。”风筝把流水的手紧了一紧。
“风筝……”
“恩?”
“风筝……我有一个哥哥。”
“恩。”
“我还有一个嫂嫂。”
“恩。”
“我的嫂子是一个很好的人。”
“恩。”
***
那是盛夏的江水。
十岁的江逐云,七岁的江流水,两个小小的孩子,追逐波涛。
吹浪的老鱼,无数浪花,远处缈缈的歌声飘来,似乎是旧时的桃花曲儿。
两个孩子抬起头就可以看见撑船的桃歌。
桃歌是逐云的童养媳,也正是十岁的年龄。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连笑起来,都是晕生双颊,如同醉人的美酒。酒香一点点沉淀,最终沉淀在面庞上的两个梨窝里。
流水很小,很听话,从来不会在外边呆的太久。
逐云却是贪玩的孩子,常常玩的狠了,忘记回家吃饭,就跑去找桃歌。桃歌总会从架子里拿出一碗吃食给他。有时是一盘炒藕,有时是江米藕,有时是豆腐鱼。花样不多,温度却总是刚刚好。有一次被江楼月撞见了,直笑她,乖儿媳。羞的桃歌脸似江边的杏花,掀帘逃进内室。
江流水看在眼里,还是憧憧懂懂,但已经悄悄的期待着那份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