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温泉的发现叫流水感叹造化之鬼斧,那黄金的发现足够叫他双唇颤抖不已。
没错,他激动,也恐慌,一个趔趄跌坐在岸边,半身的衣服浸了水。不是没见过黄金,好歹他是汉江会的少爷,只是没有见过如此之多。
忽然的一瞬,恍如一年。
“流水?”风筝低低的呼唤着。
江流水已经开始全身发抖,牙齿打架了。声音咯咯的,在安静的短崖怀抱里异常的明显。
“流水?!”风筝寻声音摸到那个异常的人,“流水,你怎么了?”
一只烫的如火冷的像冰的左手按住风筝的肩,力气大的可以捏碎骨头,那刚才还在颤抖的人急切的问:“风筝!这里有出口么?!”
“你不是已经问过了么?没有的,至少我不知道。”
“不会!不会!不会!”他狂燥的喊,声带沙哑,“不会!这里一定有出口!你不知道就不代表没有,不是么?!”
“你,究竟是怎么了?”
“风筝!风筝你看!”江流水自水底摸出一块黄金,兴奋的递到风筝手中,“你摸摸看,这是黄金啊!真正的黄金!水底铺满了黄金!金灿灿,我的眼睛都快被迷瞎了!我敢保证皇帝老子一生也没见到过怎么多的金子!风筝!难道你不兴奋么?!”
风筝摸着手中的东西,没有说话。
好一阵。
热烈的风被静默的空气搅散,热烘烘的头脑渐渐冷却,江流水这才注意到他的默然。
“风筝,你怎么了?”
小心的试探的问着。
“这种石头很重要么?”
“不要说的跟不食烟火一样!黄金谁不爱?”
“可是……这石头很冷很冷。”
“有么?”江流水摸了摸风筝手中的金子。那金子因为长期浸在温泉中,所以带上了难以抹杀的热度,捧在掌心,也是可热的炙手,“明明是暖的。”
风筝不再接那金子,反而问:“有了这东西,你能做什么?”
“我?我要买很多很多东西;也可以扩大汉江会,那时侯……”
风筝置若罔闻,重又问:“有了这东西,你能做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我要买……”
我要买——
心是忽被闪电剖开的暗夜,一切都暴露在死亡的光芒下,变的悲凉起来。
是啊……在这个地方,有了这些又能作什么呢?在这个地方,黄金美玉玛瑙石也无异于粪土。
风筝温柔的说:“不要灰心……或许你是找的到出口的……”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流水回忆他少年的往事时,才豁然发现,在那一番对话之中,那个曾经神秘的人的语气,始终是淡似涧水暖似东风的。
风筝拉起半浸在水中的流水。
“风筝?……”
“你身上湿了,去换一件衣服吧。”
“我没有替换的。”
“穿我的。”
“你的?”
“粗布的,将就一下。”
进了屋,脱下湿衣,回头时,便见风筝早已抱了一身白衣站在身边。
粗麻的衣服,短短的上衣,包身的裤子,穿在那小小的少爷身上,还是有点小,也有些不习惯的笨重和粗糙。低头细看,却见布与布的连接处针脚细密,显然是精巧的手工。
“你做的?”
“是啊。”风筝微笑,“还看的过去么?”
“这里与世隔绝,你哪里来的布和线?这样说来,你煮梨子的火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又在怀疑我了。”
“这么奇怪的事情,我怎么会没有好奇?”
“这里四面的峭壁住着好些猴子——就是告诉我你在潭中的猴子。它们喜欢喝酒,我就用梨子酿酒给它们,它们感恩,就回报我一些日用之物啦。”
“真的?”
“哪会有假?”风筝反问,“这两天猴子们或许就要来了,到时候你亲眼见见不就好了?”
“……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
“如果有酒的话,我也想喝……”
风筝的酒,也是叫江流水吃惊的一个引子。
那酒是梨子酿造的,埋在那片梨树下。江流水顺从的随着风筝来到这个陌生的神仙之地,一片耀眼雪白,雪白之间还点缀着或大或小的梨实。春华与秋实同在,惟有仙境才会有的异景。
一切还是因为那温泉。
温泉改变了这谷底的气温,一年四季都是暖洋洋的。而且温水浇灌。那梨树得天之灵秀,汇地之精气,竟然变的时时花开,日日结实。
风筝一身雪白,在白花中时隐时显。
挖开黑色的泥土,陶瓷的瓦罐,细长的玉手拍开污泥的封印。缕缕的梨香,缕缕酒香,缕缕的醉人。缠绕了流水的思绪。害他想,这样的灵巧的人,真的是瞎了么?只怪苍天见不得十全十美。
美酒和歌而饮。
清淡却浓香的酒水流过口腔,不烈却美味。那是梨花的芳魂所托,一场春梦无了,梦中有谁吟,南风不怜春无意,窗外冰肌落如雨。
零落如泥碾作土,惟有香如故。
流水醉眼朦胧看着微笑着的风筝。
梦中的梦有一个少年。少年是自己,捏一根拴着风筝的线,笑啊笑的。远方的风还在远方,远方依旧把它交换给比远方还远的远方。蓝天白云下,他想明白很多,但他什么也不明白。
风筝,风筝……
那是一双比黑夜还黑的眼。
比夜还黑的眼睛究竟是用了多少的色彩调匀?
一个白天,流水似乎一直品着梨的酒。
一个白天,流水似乎看到风筝一直娇宠的对他微笑。
直到月上了柳梢儿,朦胧的月光飞过重重的水雾,在温泉上跳舞时,流水才警觉,原来又是一天了。
流水执意要洗个澡。清醒的六天的汗水,昏迷的不知多久的汗水,粘腻在身上。流水到不是厌,堂堂的男儿怎么会为这小事厌呢?他只为身上穿的风筝的衣服。
浸了他的汗水,不好吧。
左手无力。于是风筝毫无怨言的站在身边,帮他解开纠缠的衣扣。流水只消低了头,就可以看见风筝那双黑眼;流水只要抬了头,眼帘中便充满了黑黑亮亮俯冲而下的头发。
当他终于坐在水中发呆和回想这一天的惊讶时,却不料风筝探身过来,问:“可以洗么?我帮你?”
没有为什么,他连自己也奇怪的红了脸。
他谢绝了。
后来一阵衣服声。一阵水花声。
他回头。
然后他的脸更红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惊艳。可,有什么办法呢?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风筝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衣料。赤裸着身体,静静的,静静的站在水中。
且不必说冰为肌肤白玉作骨,且不必说夜色融成了远山的眉;也更不必说脊椎流动肩膀消瘦。
单说他的发。
那真是一头美丽的发。水滴沾染了没有的束缚,月光笼罩了细细水云,他身边反射出淡淡的光晕。是三千烦恼长过了双臀,纠缠半生,叫流水穷尽了苍穹宇宙,却也难以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只觉是生平最初也是最原始的纠缠,一种似喜还悲、似咏还叹的美。
若自月中乘风来。
“噗咚”一声,江流水直直的跪倒在水中。
惊了风筝,忙问:“怎么了?不舒服?”
那江流水却痴痴的叹:“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是下凡的嫦娥。”
我知了,你是月中嫦娥,叫我饮进万壶月的琼浆,我醉倒你的身旁,看见你微启的双唇。淡淡的笑。
我欲醉眼倚婵娟,问君可似秋月白?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长随无别离。
“风筝……”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