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啊。你的右手臂骨断了。我先帮你绑上了。也不知道绑的对不对。”那人平静的说,“绑的时候可真是费劲啊。我也看不见,只好一点点的摸着绑。幸好你那时晕过去了。否则就我这种水平,非叫你痛死不可。”
那人说的分明是江流水的手,可听在江流水的耳中,只为那一句“我也看不见”而心痛。那种痛,是风流的诗人等到了阳春的三月,却见不到满树芳华。
可惜,那般大而黑的眼睛。
“你……你真的看不见?”
“你这人真是个好人。”
“哦?”
“你不先关心自己的手,反到先关心我的眼睛。”
被说中了心思,他赧了双腮,却忍不住再问:“那……你的眼睛还能治么?”
“不晓得。”那人说,“其实我认为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别人用眼睛看世界,我用心看世界,看的,也不比别人少多少。”
“可……”话到了嘴边,翻了个跟头,又咽了下去,“是你救了我?”
“也是,也不是。”
“也是?也不是?”
“是猴儿们发现浮在潭水里的你的,而是我把你弄到我的屋子里。”
“猴儿们?”
“对啊。就是这里的猴子。”
“那,这里是哪儿?”
“这个,我不知道。”
“我记得我是从地面上上直直的落下来。”
“这里或许就是地底吧。”
“既然是地底,你是怎么到这里来得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
“你是谁?”
“不好意思,我还是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为何要骗你?我若想害你,早在你昏迷时一刀捅了你了。”
想一想,说的也不错。
那人欠然的笑道:“你问的那些我全部不记得了。”
“你失忆了?”
“或许吧。”
“对不起。”
“没什么。”
“那我,”江流水迟疑了一下,偷偷的看了那人一眼,还好,还好,他真的没有生气;“可不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有什么不可以?”
“我该怎么称呼你?”
“恩……是啊,总得有个称呼。没有个称呼是不能从千千万万的人中把我分别出来的。”那人想了一下,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笑,“这样……风筝,叫我风筝吧。”
温暖暧昧的风自屋外吹来。
江流水想到了他的梦,想到了梦中另一个自己,想到了那只绘着云彩的风筝。
“怎么?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么?”风筝问。
“这名字……”江流水嗫嚅。他该如何告诉一个人,他的梦里总是有一只风筝呢?何况这个人叫做“风筝”;何况梦中的风筝叫他害怕;何况梦中的风筝是攥在他的手中,一个不是他的他的手中。
风筝应该是个很仔细很体贴很敏感的人。他察觉了他的犹豫,便问:“说了我的名字,你呢?我要如何称呼你才对?”
“江流水。汉江的‘江’,‘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流水’。”
“好名字。好名字。”
“哦?”
“反正听了这个名字,不会叫人和听了我的名字一样欲言又止,是以,当然是好名字了。”
边说,边淡淡的笑了。
江流水的心跳漏了一拍,有一点点的惊豔。自然而然的,忆起了那树红色的不知名野花。也一同忆起树干上不知谁刻下的——相知。
“我……”
“怎么?”
“可以送你个东西么?”
“好啊。”
得了允诺,那半大的孩子胸口热热的。伸手向袖筒中翻去。
当他终于摸到他小心翼翼的保存的花枝时,他失落了。
“怎么了?”
那枝原本开的灿烂夺目的花,竟早已凋谢,只盛下一根孤零零的瘦弱枝干。原来再坚韧的事物,竟也是娇贵的。这花儿,怎么能和他一样经的起他连日来的变故呢?
风筝似乎感受的到他的伤怀,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抚上江流水的手掌,然后,摸到了那枝枯枝。
“这就是你要送我的?”
“不好意思,我……”
风筝自江流水的手中抽下那根树枝,抚摩着。
江流水看到风筝的嘴角满是温柔。
“好暖,我想我已经看到了灿烂的春天,谢谢你。”
***
江流水醒来的第五天傍晚,终于能下了地,出了屋。
这地底原来自有一片洞天。
这在地上上是看不见的。从上面望下来,是层层叠叠的云雾,每每当雨水落下来的时候,那烟雾就往往变的更浓更烈。可从来没有人知道,这崖底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
江流水想到了那老汉的话——几百年来,总有那么几个好奇的人从上面下去,可这一下去,就再也没有人上来。这里住的只怕是山神吧。
那么下面究竟是如何的呢?
自上边看不到,这地底是上边窄下边宽的瓶子形。烟雾是从瓶底一个池塘蒸腾出来的,笼在半空,又像是霞又像是云。所以,上边看不到下边,下边也见不到上边。
风筝的小屋是在池边不远处,四周环绕着无数的雪白的梨花。这白色,一直飞上烟雾之中,间或的几声猿啼从梨树间传来,颇有几份神秘。
风筝原本是坐在水边的,背对着他,悠悠闲闲的,是自远古便存在的石像。靡靡的水气抚过江流水的面庞,他便忽然的看到风筝动了动,嗓音淡然:“能下地了?”
“恩。”
有了江流水的回答,风筝很轻松的辨别出江流水的位置,回转过头来。站起身,小步的向江流水走来,伸出手,摸索了一下。江流水立刻会意,攥住了风筝的手。却不想,反被那瞎眼的人一抄,扶住了身体:“身体不好的话,还是多休息一下比较好。”
江流水顿时哭笑不得:“我身体壮的跟头牛一样,不信你……”想说“看”,但话在口里滴溜溜的一转,又咽了回去,只好岔开。
风筝知道,可他不说破。只了然的笑了笑。这一笑风也淡淡,水也淡淡,云也淡淡。
江流水立刻看傻了眼。
“风筝,你笑样子真是太可爱了。”
风筝的脸红了一片:“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犯贫。”
“我?我才十七。”江流水看看眼前怎么看也比自己小上一两岁的风筝,没来由的颇感得意,“真想要个和你一样可爱的弟弟。”
在家里,他是老小,上头那个哥哥整天欺压他作威作福。想到了哥哥,自然的想到了他的嫂子。
那个他偷偷喜欢的人。
乱七八糟的想了这些,江流水又变的沉默了。不安如火焰般的在他眼中跳跃。抬头看看云雾缭绕的山谷,问出了几天来一直缠绕在自己心头的问题,“风筝,这里有出口么?”
“出口?那是什么东西?”风筝默念着。
“就是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到大千世界去的路啊!”江流水满心期待的看风筝。
被看的毫无感觉,自顾的偏过头,想了一下。然后抬起那双看不见的眼睛,望向苍天。
只是,苍天望不到,哪怕仅有的重重水雾也望不到。“出口?”许久,陷入沉思的人自言自语,“自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找一个出口,可是一直都找不到。”
江流水胸口一紧,宁愿根本没有醒来。
“你不开心?”风筝问。
被问的人叹了口气:“我是有点不开心。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看了一眼眼前瘦小孱弱的身体、清淡的五官,忽然一种戏谬涌上心头:“我想你做我的弟弟。”
“这个,不大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