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开满了红花的树。
无名的,红艳艳的,似乎没有期待的红花树。只一树,没有亲戚,没有知己,天涯零落,孤零零开在这天陷的身边,守护着同样孤零零的天陷。
还有树干上“相知”二字。
江流水的心中就有了一种历经沧桑的感触,却原来经历了亲近、思念和感动的诸般滋味总会使人成熟的。
拉了风筝过来,拉到那棵树前:“我送你的那枝树枝就是这棵树的枝干。”
风筝细细的摩挲着苍老的树干,树上有凹凸不平的岁月纹路,还有湿润的苔藓。那个少年靠在自己身上,低声的说,我们出来了。风筝的指尖抖了一下,瘫痪一般斜斜而下,在树干上落下一条模糊的挣扎,直到“相知”二字上才停了下来。
……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衰竭。
果然,这是上天注定下的命运。
风筝回头一笑。
淡淡的唇角,细细的双眉,白皙的面庞。
浅笑盈盈……
似乎是春浓处一场绵绵的雨,染红了伶俜的樱桃,涂绿了孤独的美人蕉。在斜阳余辉下,时空变幻、静止,刹时笑的流水握住了那一瞬间,一瞬间,一千年。
忽听的几声猴子的喧哗。
流水望去。
一群猴子簇拥着一个女子。那是一位很美的女子,长发若水,白衣盛雪,眸子是天边的流星。哪怕时光在她的眼角刻下了见证,却也掩盖不住她的绝代风华。美,美的无可形容,美的总有几分风筝的味道。
女子笑了一下,泪花闪动,冲着流水盈盈一拜,便随着猴群消失在树林的雾气中。
……红尘若梦。
“风筝,刚刚有个白衣的女人啊。你说,是不是她放下的梯子?”
“白衣的……女人?”
“恩。”
风筝伸脚出去,想找一找刚刚还存在过的女人。他的愿望就像很多人没有理由的愿望一样,叫他忘记了现实。第一,那神秘的女人早就消失在树林沉沉的暮霭中。第二,他忘记了自己的眼睛,也忘记了这里不是那个他走了比上万遍还要多的天陷。
一脚深出,未及落地,却已经被树林中纠结的藤草纠缠住了,身体顿时不稳的前倾。
好在流水一直在他的身边小心的照看着他,一句“小心”,见他被绊到就立刻伸手过去拉他。风筝就撞在流水的怀里,而流水带着风筝一同摔落在柔软的草地上。
风筝无神的黑眼打量着他再怎样努力也看不到的世界,淡淡的说:“……很冷、有我所力不能的事物,这是我对你的‘外面’的第一印象。”
这是一句很普通,甚至很任性的话。
流水这样知道,却不这样认为。他把自己的额头贴在风筝的肩头,低声的带点撒娇的味道:“……我要当你的眼睛。”
风筝偏了一下头,柔柔的发丝滑过流水的面颊。这叫少年觉得,如果那个人看的见的话,此时此刻一定是用一双温柔爱怜的目光望着自己吧。这样一想,心里就甜了起来,刚刚的担心一扫而空,开始大口呼吸着树林中绿色的空气。
潮湿,清新,带着腐烂的泥土的气息。
……这,就是自由。
……这,就是我的世界了……
* * *
流水半扶半抱的拉着风筝走到了他曾经喝过酒的那家茶楼。原本不是很远的路,走起来却费神,流水要一点点的指点风筝在哪里下脚,在哪里转弯。所以当他们磕磕碰碰的走完那段不长的路后,竟已是黄昏日西沉了。
照着江流水的意思呢,先买好马匹再在茶楼里租间房子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一起上路。只要两人同乘一骑,中途勤换换脚力,那么风筝的眼睛就不会有任何阻碍。流水自认为这是天衣无缝的计策,他惟独忘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当他摸口袋掏钱时,他忽然想到自己把所有的钱一同扔下了山崖。顿时无易于青天霹雳,心里那个后悔啊,早知道就留下一点了……
当流水郁闷郁闷郁闷时,风筝在一旁偷偷的窃笑,然后一本正经的问:“怎么办才好?”
“……不知道。”
“我听说穷人家有卖儿买女一说……”
“我哪有儿女卖啊……”流水叹气,郁闷……
“那你买我吧!”风筝作大义凌然状,“毕竟你家里重要。”
流水还在郁闷,听了这么一句也没加深思,顺口答道:“卖我也不能卖你……”还没说完,已经明白过来,小脸霎时一片血红。
风筝已经要笑死了,伸手摸摸那少年快钻到地下的头,说:“恩,回答的不错,有赏。”出乎意料的从衣服里拿了一大块黄金出来,塞到流水手里,“够不够?”
流水眨了眨眼,倏忽明白了眼前的一切,直愣愣的看着风筝:“……你……你……”
“咦?”风筝笑的很无辜,“只许你明修栈道,就不许我暗渡陈仓了?”
流水绝倒。
* * *
一杯香茶一辈子,一声吟唱一生听。
才上了茶楼,又是一番风景。清歌袅袅,舞水袖;媚眼丝丝,传幽情。
一缕清音滑过流水细长的眉梢,好象传说中仙女薄纱的云袖,引的流水细细听。红娘的俏皮还在,莺莺的娇羞稍减,那张生却不再传神。依旧是小旦青衣书生意气,戏文照旧的唱,只怕却是换过了唱者。
而流水这过客中的过客,早就无人记得了。
流水领着风筝坐在他从前坐的那张靠窗的位子上,晚风阵阵吹来,带来不令人期待的乍暖还寒,叫他有些想念天陷底下不变的温暖舒适。
茶楼的小二殷勤的跑来,刮来一阵风。风筝随性的说,包子吧,再来壶好酒、来壶好茶,恩,还有金疮药和绷带。
先送来的是药和绷带,风筝小心的帮流水的手掌上了药、包裹好,嘱咐着这两天切勿沾水。流水满口答应却眼巴巴的望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流口水。风筝倒了茶,吹凉,送到流水嘴边,细细的说:“不知道你想吃什么,但怕你手拿不了筷子,所以要了包子,你可以先用手夹着吃。想你应该喜欢喝酒吧,我弄的梨子酒始终太清淡,所以又替你要了酒。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你说。”
流水感动的一塌糊涂,只管摇头:“不,没有,都很好。”
香喷喷的包子还带着热气,咬一口露出猪肉韭菜还有浓浓的油花;十二年的竹叶青,摇一摇是满眼的淡绿。流水闻着、看着,一瞬间所有的遗憾和担忧通通抛诸脑后,只剩狼吞虎咽。
一番风卷残云后,流水满意的打了一个饱嗝,马上羞的满脸通红。见风筝还在同食物挣扎,再见天色不早了,便伏身过去,说:“你先吃,我出去看看哪里能买匹马。在这里等我,不要动。”
“恩。”
流水起身离开后,风筝不久也停下了动作,转头向夜风袭来之处,心下一片空明。
渐渐的,靡靡的戏文停了去,失真的情爱也退了场。
似乎有人坐到了风筝身边。
风筝问了一声:“流水?”
那人不回答,反而握住了风筝放在桌子上的手。
那人不是流水。
那人的手粗大干燥,指肚上全是因为劳累而皴裂的口子,和流水稚嫩的手全然不同。风筝一呆,却没有抽开自己的手。
那人见风筝没有缩回手,便将自己的手指扣住风筝的手指,细细的摸索,在风筝三根长着茧子的指尖缱绻不定。风筝隐约觉得,在这场温柔的抚摩和挑逗中,那人始终带着一丝丝无可奈何的愁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