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隔天一早的清唱剧演出,维兰德唤了家里的车夫来接他。
一方面可以早点回家休息,另一方面也可以养好声音、保持最佳体力。
上了马车,一路沿着市政厅旁喷水池的方向驰去。
突然,前方不辽处何来喧嚣的人声,宽敞的道路几乎全被看热闹的人群给挡住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维兰德忙掀起车帘问道。
“这……”车夫拉长脖子探了探,脸上挂满不解,显然也搞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下车看看。”维兰德说着,径自开门下了车。
“这……少爷,我陪您去吧!”亚伦担心地道。
这位尽职的车夫是拉默赫特老爷这两年新聘的仆人,有了前车之鉴,拉默赫特老爷这次可是精挑细选了一个忠厚又老实的人。
跟在主子身后,亚伦随着维兰德修长优雅的背影溶入庞大的人群中。
街道上,不同于往日的宁静祥和,微凉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杀戾之气。
身边的人,个个一脸愤怒鄙夷,快步疾走着。
有人手上拿棍子、也有人准备丢石头,随着长列队伍,一路往广场上走去。
维兰德愈看愈奇,连忙拉住一个路人,问道,“这位大叔,请问出了什么事?你们要上哪儿去?”
“你不知道吗?”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停下脚步,脸上扬着怒气,“拉尔斯家那个一板一眼、平常装得一副道貌岸然的男爵,竟然跟一个穷酸画家勾搭上了,两个大男人一丝不挂、光溜溜躺在床上,干着不知耻的勾当!”
“呸!”男人说到这儿,不屑吐了口唾液,“真是肮脏,咱们安斯达特城的脸都让他们丢光了!”
“这……”听到这样的消息,维兰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了几句才又问:“那他们……”
“当然是留不得!”男人一副理所当然道:“主教已经下令了,今天晚上就将这两个罪人给烧了!”
“烧死他们?!”维兰德身子微退了一步,一双眼睛大大睁着。
“当然,留着这种不干不净的罪人,只会污染咱们安斯达特城。”
男人边走边骂,对两个男人苟合之事,显然恶心厌恶到了极点。
维兰德不敢再问,却又掩不住想探询的心。
他拉起耳边的连衣帽,稍微遮掩住自己的脸庞,混在一大堆人群中,跟在众人身后一路往城郊走去。
安斯达特城位处中欧,千百年来,一直是个纯朴的小城乡,从城南到城北总人口加起来甚至不超过四千人,是欧洲典型的迷你小城,城里大半都是克勤克俭的务农子弟,虽然生活清贫刻苦,但却咸少有像这样不名誉的败德事情传出。
显然地,拉尔斯男爵与男人之间的败德关系为向来平静的小城掀起了前所末有的惊滔骇浪。
郊区的空地上,早已聚集了大批情绪激动的围观民众。
维兰德跟在人群后面,远远地,他看见被众人唾骂的两个男人被倒钉在巨大的十字架上。
男人的双手双脚被麻绳绑在木桩上。两手掌心及两脚足踝分别被巨大的铁锤钉入一根又长又粗的铁钉,尖锐的长针穿透人体筋骨、牢牢嵌在木桩上,赤裸的肌肤被淌下的血水浸淫成沼泽般的深红,彷佛涂满红色颜料的尸身肉块,彩绘着令人怵目惊心的残忍色调。
看着眼前诡异可怕的景象,维兰德全身下上不自觉颤抖起来。
他知道,许多犯下杀人或侮蔑教廷的犯人,在处以极刑时会被钉上十字架,但绝不是倒钉上去。
倒钉十字架,这是多么重的罪行啊!
只有那些罪大恶极、连最后就赎机会都不配拥有的犯人,才会被教廷倒钉在十字架上。
他睁大眼看着刑场上身体四肢不断流血、披头散发,被身旁失去理性的群众丢掷石块而满身伤痕累累的罪人。
忽地,他觉得胸口好闷、好紧、好痛,甚至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苍白的颊盼不停冒出冷汗,紧握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完全无法扼制心中不断扩散的不安与恐惧。
“少爷,您没事吧?”一直紧紧跟在身边的忠实仆人亚伦关切问道。
“没事……”维兰德勉力说着。
“少爷,您要累,不如我先扶您到墙脚边歇会儿。”
维兰德看了他一眼,无力地点点头,“也好。”
在亚伦搀扶下,维兰德一步步走出人群,返到距离刑场约有十来公尺远的矮墙下。
倚在墙边,他睁着眼,无助又害怕地看着刑场里上演的残暴酷刑。
场上两个毫无反击能力的男人,终于被一群喊叫到声嘶力竭、力图维护正义的人们给定了罪。
在历经数小时的凌迟折磨后,黑暗的刑场上燃起了熊熊焰火,将两个男人活活焚烧。
赤红的火焰像夜光中明亮的烟火,飞窜冲入天际,整个天空彷佛哭红了眼的巨大怪兽,不停狂啸撕咬、挣扎翻腾着,周遭充斥着狂放的笑声、凄厉的哭声,也充斥着彷佛要吞噬一切的凶猛壮丽与悲凉可叹。
终于,夜色渐深,火势逐渐趋小。
被火焚后的两个男人,最终只剩下一堆焦黑失水的干瘪躯骨。
尽管如此,身旁的群众仍不时有人对两具黑血掺杂的尸块吐沫辱骂、指手诋毁。
维兰德静静看着,原来,人死后,罪孽是不会随着肉身的死亡一起消失的。
双眸蕴着露水,无言无语的水蓝色瞳眸里有着无限哀凉沉静。
他终于知道,就算有一天,他被人架上刑场,被赤红的火焰烧成血肉模糊的焦黑尸体,他身体里的罪愆,那像打出生就深嵌在他骨子里的邪恶罪孽,仍将永远烙印在他血骨中、永存不灭。
回到家后,维兰德连晚餐都没吃,就直接往楼上冲,关起门,将自己反锁在卧房里。
爱莉萨觉得奇怪,追问之下,才从亚伦口中得知少爷在回家途中遇见了一些可怕的事。
了解原因后的爱莉萨单纯地认为他家少爷只是被吓到了。
她耐着性子不停在他门外说些安慰的话,可维兰德怎么也不肯开门,众人没法子,只好由着他任性。
那晚,维兰德躺在床上几乎整夜未曾安枕。
他一直不停作梦,梦里有个大火球,不停追着他跑,他拼了命逃、却怎么也逃不了。
于是,他在火堆里挣扎,在熊熊火焰中不停大声呼救、但身边却一个人也没有。
一整个晚上,他感觉自己被大火给吞噬了好几次,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生生死死、虚无缥缈,却怎么也挣不开那火焰的牢笼。
一早醒来,维兰德整个人头痛欲裂,做了一整晚噩梦的他觉得全身酸软无力。
虽然身体状况不佳,但今天早上是最后一场复活节庆典的演出,他强迫自己必须振作起身。
下了床,他开始喊了起来,“爱莉萨、爱莉萨,帮我打盆水……”
话还没说完,维兰德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噎到般住了口。
他瞠大双眼、彷佛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事,一只手不停发抖,缓缓摸上自己的喉结处,“爱、爱莉萨……”
像是不相信是自己喉咙所发出的声音,他又叫唤了一次。
但从两片唇瓣所发出的声音,仍是那充满低沉近乎沙哑的嗓音。
维兰德不敢相信,他……他竟然变声了!
他变声了!
他曾经殷殷期盼的变声期终于来临了,但,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要在这该死的最重要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