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明白。
“想要复国,居然不惜与虎谋皮?”面前的,是那种带着嘲讽的神情。
我无惧对视,“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是老虎吞了我,还是我剥了老虎的皮?”
“不错,将来的事现在难说。”莫炎冷冷的道,“但是不要忘了,你现在就在我的军中。在你剥下老虎皮之前,我便军法处置了你。”
“你尽可以做!”我擦了一下伤口渗出的血,视若无睹的站直了身体。“我现在确实就在你的军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不要抬出你兀兰的军法教训我,我不是你们兀兰的臣民,莫炎。”
“为了一个已经颠覆的城邦,连命都压上,值得么?”
我闭上眼睛,“你不是我,怎么知道值不值得。”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很久,因为安静而凝滞的空气中,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那我呢?在你做下决断之前,想到我没有?为我打算过没有?——告诉我,易昭。”
他的气息在耳边喷吐,越来越靠近,那声音里带了危险的成分——
我倏然睁开眼,望进他的眼睛。
“知道么?有的时候,真想拔去你的翅膀,让你乖乖的待在身边,永远都不违逆我。”
他逼近的脸庞,带着可怕的认真神色,“很多次了,易昭。顶撞,违逆,挑衅,我都忍下来了。我一辈子没对人低三下四过,这么久日子了,这么小心的对你好,你还是不领情。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在自寻麻烦,只要来几次硬的,也许一切就解决了。”
我冷冷的望着他,“耐心消磨尽了?打算像驯养你的那些宠物鹰那样动手了?你尽可以试试看。”
他不说话,只是近距离的盯着我,依旧是那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眼神。
“你尽可以试。”我扬起头,彼此清楚的对视着,“还记得你驯养的鹰是怎样饿死自己?只要你试,你会再看到一次。”
“你威胁我?”他的声音冷下来,“威胁不是个好主意,易昭。”
我咬着嘴唇,看着他眼中激烈的光芒闪动,看着他压下来,伸手拨开已经半敞的衣襟。紧密抵住的躯体火热高温。
“不是威胁,是说明。”任他欺近,我动也不动,只是漠然的说,“莫炎,你今日碰我一下,我永生绝不原谅。”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抬起头。
我直视着他,表情冷漠。
他伏在身上。静静的。
过了一会,他苦笑一声,拨了拨额前乱发,坐起来。
我撑起身体,面对面,隔着几丈距离坐下。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易水那个商贸小国,开战之后却那么难缠,为什么你们易水的人性子一个比一个烈,想法总是让人琢磨不透……”
黯淡的马灯火光下,他盯着我看了半天,低低的叹气,“大概这就是国风的不同罢。”
我沉默着。
“就说我们兀兰,知道陛下从小怎样教诲我的么?”没有人接口,他自己继续说着,“‘御人如驯鹰。恩威并施,严刑惩戒他的过失,温情打动他的心扉,他终会死心塌地。’他的原话。——自从遇到你之后,我的以前那套都没用了。”他苦笑一声,“责罚你,你和我对着干,对你好,你不领情。易昭,你自己说,我应该怎样对你?”
我摇摇头,“……你还是不明白。”
他挑起眉头。
我抬起视线,望着远方黑黝黝的巨大断崖。
“你跟我说过客什鹰,说过岩鹰,让我看它们翱翔的姿态多么的自由自在,说他们难以捕获有,因此有多么的珍贵。还记得么?”
收回视线,侧头望着他,“但他们终究是属于这西北高原的天空的——被捕去驯服的鹰,虽然还能飞翔,却是折了心中的翅膀,已经算不上鹰了。”
“易水,对于征服者来说,那只是一个已经颠覆的城邦。但是对于我们易水人来说,那是一片自由的土地。虽然是以民众意志决定的脆弱的民主,有时还会犯下极为愚蠢的错误,却是一个自己可以决定自己的将来的地方。”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我的坚持可能真的很愚蠢。但是……一旦明白了想要什么,不管任何代价,我也要走下去。”
莫炎——身为兀兰贵族的你……能了解这种坚持么?
久久的沉默。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对坐着。
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只有角落里的沙漏不停沙沙的响着,马灯黯淡,映得人影昏黄。
远方传来了凄怆的歌声。隐隐约约,若即若离。
仔细听去,那音调似曾相识。
“这是……?”
“兀兰军中的殇歌,还记得么?”
他蜷起腿靠坐着,和着歌声,轻轻打着节拍,低声哼着。
“旌蔽日兮敌若云
终刚强兮不可凌
首身离兮心不惩
魂勇毅兮为鬼雄……”
简单的四句,反反复复的哼唱着。
“以前我兀兰国曾有位大将军,一生经历无数场战役,未曾一败,赢得了‘战神’的称号。”
万籁俱寂,只有他的声音淡淡的叙述着,“但将军的四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妻子积郁而终,这位将军年老之后一个人住在诺大的将军府里,思及死去的妻子爱儿,常常对着画像老泪纵横。这首殇歌,就是他祭奠儿子们的时候写的。”
停了片刻,他忽然道,“其实老将军写的最后一句是‘魂勇毅兮归故里’。只要儿子们的魂魄能够安然返回故乡,能不能成为鬼雄,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吧……即使是习惯了为皇权朝廷效命、习惯了穷兵黩武的兀兰人,有时也是会有自己的希冀在,有自己的一份坚持的……”
苍凉的曲调,相似的场景。我的神思有些恍惚。
刹那间,仿佛重回故乡。在那个城破的前夜,城头的士兵们低低哼着易水的殇歌,给心爱的姑娘写下诀别的书信。
眼前身影朦胧,仿佛看到熟悉的将领们城头浴血,斑斑的热血自身体喷出,洒满了青色的城砖。
外面的歌声还在继续,职守的士兵们轻轻的哼唱着,陌生的音调,带着相同的绝决与凄凉。
我扬起头,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耳边听到低低的叹了一声,温暖的身体靠过来。
“昭,我累了。陪我一个晚上好不好?”
本能就想拒绝的话语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却没有说出来。就在那句话后面,我听到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
“……明天清晨,我放你走。”
马灯早已熄灭了。
漆黑的夜色笼罩了周围。飞砂走石的狂风在深夜中咆哮,盖过了帷幕内絮絮的话语声。
“这些……都是陈年的伤疤?”
“是啊。”
“都是小时候打架打出来的?”
“唔。”
“……伤成这样,那个皇帝竟然也不管?你不是说你也是他的儿子?”
“算了吧。我没有名分,就算从小作什么比他们好,挨打的当然总是我。直到后来被欺负够了,我就去跟他们打,不管有多少人,就只揍领头的,一直打到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了才罢休——你在易水没有碰到过这种事吧?”
“……没有。一向只有我揍别人,没有人敢打我。”
“我猜也是。”他低声的笑了,换了个姿势枕在我的腿上。
“后来我发现了,无论我怎么样,好也罢,差也罢,他总当我是一团空气,看也不看一眼……有一天,他突然招了我去,摸摸我的头,对我笑了笑。那时候我好高兴。后来我才知道,就是那天,他决意把我送到狄支作质子,一去就是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