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么多天,在心头翻来覆去的想,这样的结果——也早就预料到了。不是么?
心底自嘲的想着,声音比想象中更平稳,
“多谢君上的劝说。只不过做什么,不做什么,是我自己决定。既然易水还在,我也还在,为什么我不帮。”
涉孤的脸上闪过惊讶的表情,他笑了。
“真是个固执的人。”
思忖了片刻,他又摇摇头。“易水不过是个城邦小国。借兵给易水,狄支有什么好处?”
我直视他的眼睛,“易水虽然是个小国,却富甲一方,狄支如果愿意借兵,易水必当厚金相赠。第二,复国重建之后,自然有易水联合附近一众城邦,在南方拉扯兀兰的后腿——这样的局面,对于狄支国有利无害吧?”
“听起来确实如此。不过……”涉孤沉吟着,“狄支的好处仅此而已?”
我笑了笑,“易昭言尽于此,但一旦协议达成,双方的好处当然不会仅此而已。”
除去这些表面上的利害关系,还有更深层面的东西没有说出口。
狄支政权动乱,局势不稳,加上新败给兀兰,种种不安定的因素——这些都不是刚掌权的涉孤一下子能够控制的。双方联合的提议一旦达成,由易水和兀兰正面对敌,拖延时机,对狄支岂止是有利而已!
“还有。”我毫不迟疑的继续说,“如果易水灭兀兰,版图对分。日后如果有两国接壤的一天,若涉大人答应不与易水为敌,我亦承诺不主动攻击狄支。”
涉孤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失笑。“昭将军的作风真是很强悍哪。”
我声音冷静的回答,“我只是谈论日后的可能性。如果易水和狄支联手,这样的局面未必不可能。”
涉孤久久的沉吟着。不动声色的听完最后一句,又凝神想了想,笑了,“真巧,我欣赏强悍的作风。”
我的心头一动。“君上的意思是同意了?”
涉孤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好,就如昭将军所言,狄支愿意出兵助易水复国!”
我应声举起手掌,发起誓约,“在易水的祖先面前立誓,以血盟约。”
“必信守承诺。在依古拉的祖先面前立誓,以血盟约。”
尖利的刀刃割破手掌,两人的伤口交叠,交汇的鲜血滴落戈壁的沙地。
大陆最正式的血之盟约,以鲜血为契,生死成约。
涉孤收回滴血的手掌,苍白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憔悴,他自己却完全不以为意。
他思忖着,说,“话先说好,贵国将来如果有内战的话,昭殿下希不希望狄支插手?”
“不会有内战。”我打断他的话,肯定的说。
他凝视着我,视线中透露出深思。
良久,思虑的视线渐渐平和。幽深的目光中露出探究之意。
“昭殿下。”他温和的询问,“你的意思……你当真什么都不想要么?”
我一笑反问,“君上觉得我应该想要什么?”
涉孤的唇边露出一丝笑容,“请不要多虑,本王只是很好奇而已。我是说——相比于协助令兄复国——昭殿下不觉得男儿活在世上,理应当闯下自己的一番天地么?”
我静静的望着他,一时无语。
自从上次碰面到现在,他越发显得削瘦了。在几名侍卫壮硕身体的围拥下,单薄的身躯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但吐出话语的时刻,那平静的神情却掩不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激越光芒,仿佛燃烧着生命的亮光。
我仰起头,望着苍莽天幕。
“闯下自己的一番天地”……
同一片大陆上,人与人的信念,渴望,决心,竟是截然的不同。
就比如眼前的涉孤,虚弱单薄的身体里面,却有着如此野心勃勃的灵魂。
而我……
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忽然闪现出某日下午的场景。在那五月微风的高原上,有人带着醉意伏倒身上,指着我的心脏处笑叹,“一个时时刻刻忘不了家的人,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心头忽然一阵起伏波澜。那时那刻,说出我的心声的……为什么是他。
不知不觉的,我握紧了自己的手掌,仿佛握紧了心中最沉甸甸的地方。
“我只想要,一切像从前一样。”
涉孤的肩头微微一震。
“想要……像从前一样……”他喃喃的念着,任旁边的侍卫包扎着伤口,飘忽的眼神越过周围,落回那临时遮起的帐幕之内。
他忽然回过头,神情慨然的笑了,“你啊……难怪他……”
“难怪什么?”我扬眉。
他却倏然住了口。
过了一阵,他又笑了笑,“只可惜这世上没什么能够像从前一样不变的。有些事情,即使你我,也不能阻止。”
伸手握住我的手掌,涉孤深深的望我一眼,“后会有期,易昭殿下。”
我握了握那只单薄冰冷的手掌。我昨天的敌人,我未来的同盟。
“这是什么?”涉孤带着讶然的语气,低头凝视手心多出来的圆盾形重铜。
“是我们易水的王家徽章。”我抿了抿唇,“以此徽章为信物,王上日后可以向易水军队证明我们的盟约关系。”
涉孤默然片刻,忽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黑黝黝的物体抛过来。
我扬手接住,那是一件铁质小牌。
“收起这件半块虎符,以此向我的军队证明身份。”他淡淡的说着,“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吧?最好在天明之前想办法离开这里,本王可不想看到我的血之盟友这么快死在乱军之中。”
我瞥了眼那块小小的铁牌,不动声色的拢进袖中。
“还有……”涉孤的视线扫过身后,嘴角浮起一丝微妙的弧度,“你最好想想怎样和你的主帅交代你今晚的行动。在决战前夜里通外国,这可是死罪啊,昭将军。”
“我自会向莫帅解释,不劳王上费心。”我笑了笑,“倒是王上在敌营盘亘不去,难道就不怕走不掉么?”
再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周围已经没有人了。涉孤一行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里。
我攥紧了手里的半块虎符铁牌,深深的呼吸,扬起头,迎向远方。
漆黑的深夜中,不意外的对上一双熟悉暗沉的眼。
“我是不是打扰了昭将军会见贵客?”
隔着十几丈距离,他淡淡出声,一步一步慢慢的走来,
“小伍被你怎么了?杀了?”
“打晕了捆起来而已。”我平静回答,“还有,昭将军这个称呼是你们兀兰的军衔,现在已经出了兀兰国境,我不希望再听到这个称呼。”
“口气这么强硬?”莫炎唇边扯出一抹冷笑,“和狄支的主君达成了协议,胆气壮了?”
“是,”我神情冷漠,“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跟涉孤达成交易,那又怎样?”
莫炎的眼神一暗。啪的一拳迎面打过来,我踉踉跄跄的后退两步。
唰的声响,帐幕被揭开了。
他的手劲很大,拉的我一个趔趄,被他甩进了帐幕,跌倒地上。
“笃定我不会杀你?”
他俯下身,揪着衣襟抬起我的上半身。压迫的气息逼来。“这么多年,我最痛恨的就是背叛。”
我扬起头,毫不退缩,“我没有背叛。”
他挑眉。过了半晌,微微冷笑,“我明白了。你一直坚持是易水人,现在对着我们这群兀兰人,当然谈不上背叛了。是不是?”
揪着衣襟的手劲越来越大,呼吸都开始困难。我不吭声,只是默默捏紧了袖子里的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