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我要杀他么?
杀他有什么用?杀了他就能再夺回一次这剑门关么?杀了他就能抹消这片大陆上所有丑恶的争权,杀戮,背叛么?
夺夺的声音响个不停,不远处的大地钉满了城头飞下的乱箭。
我凝视那巍峨雄关,眼中再无他物。
剑门关,剑门关。
事到如今……我不想再看到这三个字!
铮然震响,连珠箭流星般激飞而出,疾如长虹贯日。
我抛了弓箭,拨转马头,不再看一眼。
身后,巨大的牌匾轰然坠落。
第十章
好冷。
全身的血液仿佛冻结,浑身泛着寒气,如坠冰窟之中。
身上的毯子明明裹的很紧, 却还是忍不住的发抖。
“水……”是谁在呻吟?那干涩的梦呓声音, 是我么?
好像有东西在眼前晃动,极力的想睁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靠近的又是什么?好温暖。
“抱住我。” 模模糊糊,仿佛从天际传来的声音。我不自觉的靠近那物体,抱住它, 不住发抖的身体渴望着温暖的抚慰。
似乎有个温软的东西贴上唇, 甘甜滋润的清水哺入口中。
那甘美的感觉让人忘记了一切,身体遵从着本能,贪婪的索取着。
一只手探上额头,那手掌好凉。耳边传来低声的叹息。
周围似乎一直在颠簸,神智有时清醒,有时昏迷。
周围的环境变动得很剧烈,一次醒过来的时候也许喊杀声震天,下一次却或许突兀的安宁下来,静得可以听见风的呼啸,草的低喃。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的世界逐渐清明。
厚重暖和的毛毡垫在身下,阻隔了地面粗砾的砂石和碎草茎。头顶辽阔的苍穹笼罩着苍茫大地,薄云笼罩的星辰或明或暗。
有只手伸过来,将滑落的军毯往上拉了拉,盖上胸口。
我侧头,对上那双比星辰还要亮的眼睛。
跟记忆中的脸庞不一样了。
不仅瘦了许久,向来注重仪表的人,现在下巴却长出了凌乱的胡渣。只有声音一如既往,依旧带着微微上扬的,漫不经心的语气,“你这觉睡得可真够久的。”
“……很久了么?”我有些吃力的坐起来,瞥了眼周围。
头顶依旧是那片星空,此刻所在的广袤土地,却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处草原了。取代风吹草低的繁茂景象,如今身处的地方全是突出地表的嶙峋石块和稀疏的草茎,巨大的断崖,风化的岩石,半人高的荆棘丛随处可见。
一阵风刮过,被大风卷起的碎砂石拍在脸上,我呛咳了几声。骤然的变化让我有那么一刻的失神。
是了,想起来了。
那天剑门关事变之后,被阻隔在关外的几百人被迫转往北行,一路风餐露宿,艰难辗转,却还是没能够躲过狄支探哨的耳目。
之后的第五天,这支辗转在荒原的流浪队伍,终于被狄支的轻骑兵大队从后赶上。
我忍不住低头看自己被绷带层层包扎的身体。
记得很清楚,交战的当天,这不争气的身体似乎出了点问题。再然后……
“别看了。只怪你自己在剑门关下逞强开弓,害的伤口崩裂不说,居然还想拖着这种身体上战场。”莫炎坐在旁边,语气淡淡,
“不久就跌下马昏过去了。当晚就开始发烧,一直睡到现在。”
“……哦。”
他盯住我,皱眉,“除了‘哦’之外,难道没有别的话好说的?”
我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布,想了想,说,“我饿了。”
※ ※ ※ ※ ※
一壶马奶放在眼前。
还有几块瘪瘪的干粮,硬得像石头的豆饼。连咀嚼的动作都异常消耗牙力。
我辛苦的把面前的东西一扫而空,抬头却看到莫炎盘腿坐在身边笑。
“笑什么?”我瞪他。
他忍了笑,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三月的时候,你曾经因为‘行事有碍风化’被关进水牢三天。”
我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
“放出来那天我去接你,你坐下来的第一件事,也是像今天这样什么都不问,只管大吃。”
“喂——”
正要反驳,当日之后的种种情景突然闪过脑际。
马车之中的顶撞,搏斗,绳索,所谓的惩戒,阴暗寂静的车厢,透过窗帘的窥伺眼神……
——虽然隔了这么久,有些事还是无法忘记,无法磨灭。
我的心里泛起阴影,把盛着马奶的壶往地上一放,不再言语。
莫炎大约也想到了那天他自己做的事,沉默下来。
相对安静了很久,他仰头看天,轻轻吐了口气,说,“今天的天气不错。”
我没有表情的注视着远处被吹得四处滚动作响的石块,在风中瑟瑟发抖的丛林。喀喇一声,一株细小的胡杨被狂风刮倒在地,裂开的枯枝对着越来越阴沉的天空。
“……果然不错的天气。就是风好像大了点。”
“……”
“……”
他突然捉住我的手。
“你……”
挣了几下,却始终没有办法挣脱,握住手的力量反倒越发大了。我瞪过去,他的视线却还是看着天空,仿佛根本没有这回事似的。
正想一记手肘给点教训,他却先说话了,手指压在唇边。
“嘘,你看那边的鹰。”
沿着所指的方向,几座巨大的高崖出现在视野里。
“注意看右边山上,凸出来的那里有几个小黑点。”
我凝目望去,上上下下望了半天,终于在高崖顶处看到几只黑色的模糊小点。
“……那些是鹰?”目光充满了怀疑。
“唔,是岩鹰。专门栖身在怪石嶙峻的高山之中,是鹰里最为凶猛敏捷的品种之一。”
我瞥瞥他,“这么熟悉?莫非你在临川的时候也驯养过这个品种?”
莫炎笑了,“你肯定没有驯过鹰,一听就是外行说的话。”
我低哼一声,“无非是彰显奢侈的贵族爱好。劳民伤财,我们易水可不流行。”
“倒也不是纯粹为了显露奢侈。”莫炎打断话头,倚着身后的大石头笑道,“兀兰风气尚武你是知道的,驯鹰就是贵族男子孔武英勇的表现。想当年我曾经亲随陛下在洛河平原上纵马捕鹰……”
他的眼神突然一沉,不说话了。
我怔了怔,意识到什么,也闭上了嘴。
空气僵止了片刻,还是他先开口,说,“没有人驯过岩鹰。这个品种太难捕获,补鹰人往往伤在它们喙爪下也捕捉不到。在临川几乎是有价无市。”
我漫应了一声,挪开视线,转换话题。“这里——是哪里?”
“伊古拉戈壁。”莫炎回答,“你大概也听过这名字吧?伊古拉在狄支语中的意思就是‘荒凉的地方’。”
我微微一震。不必他说第二遍我也知道伊古拉,因为这个名词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瀚南大陆的众多国家,又有谁不记得狄支的第一支骑兵就是从这伊古拉的荒凉戈壁中横刀跃出,震慑整个大陆?
“你是说——”突然的认知让人太过震惊,我不得不再次求证,“我们现在正在洛河平原以北,狄支的老巢——?”
“没错,现在我们已经深入狄支的国境,停留在戈壁的深处。”
他语气平淡的说着,抬手护住了在大风中不断晃动的马灯的微光。
身边的战马见主人有了动作,跟着打了个响鼻,马蹄不安的踏着地面。
“这几天离火的性子越来越急了。”
莫炎笑着起身拍拍爱马的头,安抚几下,又走到身边坐下,依旧靠着背后的岩石。
又是一阵大风从侧面刮来,几乎灌的满嘴沙。我急忙扭头避开风头,强劲窒息的风势吹在身上,夹带的刺骨寒意却让人无法承受,重伤初愈的身体颤抖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