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打量着城墙上晃动着的人影,莫炎眯起了眼睛。
“风将军,你不觉得欠本帅一个解释么?”
隔着数十丈互相对视着,风镇羽的目光沉静。
“不错,今日之事,确实需要给莫帅一个解释——符大人,请过来吧。”
周围的兵士们向两边让去,拥出身后一名穿戴官服的中年男子。
莫炎轻咦了一声,“这不是上次的敕令使符政大人么?想不到这么久了,符大人居然还逗留在剑门关?”
符政面沉如水,“承蒙莫帅关心,符某得风将军庇护,侥幸留得命在,得以见证今日。”
“见证什么?今日各位将军违背军法,踞门不开,公然谋害主帅的行径?”莫炎笑了笑,“符大人既然在,大约少不了帮凶这个名号了。”
符政脸色一板,喝道,“请大司马慎言!”
莫炎冷笑一声,语气倏然不客气起来,“符政,你还没资格教训我!”
符政气的脸色青白,手指着城下的莫炎,嘴唇翕动个不停,却一时怒极说不出话来。
莫炎不再看他,转而迎上风镇羽的视线,“风将军,我平素带你不薄,今日你却叛我。”
风镇羽往前跨进一步,遥遥对着城下拱手,道,“莫帅恕罪,今日之变……并非风某刻意为之,而是不得不为。”
莫炎冷冷的一哂。
只听杂乱的马蹄声响,身后有骑兵纵马跟上来,十几个愤怒的声音同时对着城头喝道,“不知廉耻!”“忘恩负义的小人!”“风镇羽阴谋夺权,你们都瞎了眼么!”……
城头的几十名大小将领们脸上露出尴尬难堪之色,却无人应声。
风镇羽的脸上平静异常,等城下骂声稍弱,这才又拱了拱手,继续道,“末将在帐下五年,莫帅的种种恩义,末将一直铭记在心。只不过末将是兀兰的将领,食的是兀兰的俸禄,效忠的是兀兰皇廷,今日为了陛下……”他顿了一下,“也只有得罪莫帅了!符大人,宣旨罢!”
符政神色冰冷,从衣袖中拿出一卷皇室火漆封印的羊皮卷纸,唰的展开。
刚硬的声音在清晨的风中飘散——
“奉皇帝陛下敕令,护国大司马莫炎行止骄矜,罔顾国纪,屡次抗令,孰不可忍。兹剥夺其一切官爵,逐出边境,永不录用。元帅一职由协风将军风镇羽暂领,敕令使符政任监军。军中有抗令者,斩。”
鸦雀无声。身边的将士们惊呆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一声落地的闷响,羊皮卷纸从城头扔下来,符政冷冷的道,“莫炎,敕令在此,给你看个清楚罢。”
沉默片刻,身后的李延万夫长纵马过去,将地上的敕令捡起来,交给莫炎。
泛黄的羊皮卷纸被再次缓慢的打开了。
果然是与宣读字句一般无二的内容。国玺印章冷酷的矗立在文字的下方,印出大块触目惊心的血红。
莫炎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忽然低声问道,“易昭,我们是哪天从临川出兵的?”
我闭了闭眼睛,回答,“四月一日。”
当日的记忆是如此的鲜明,无论如何,我这辈子也忘不了的日子。
“四月一日啊……”
耳边听到莫炎喃喃的念着,我觉得有些不对,顺着他的视线注视过去。
他的手指在敕令边缘轻轻划着。指尖落处有一行小小的撰官记录,写在极不显眼的边角处——
“皇帝敕令四零九号。大陆历七二三年四月一日书。”
看清楚的瞬间,我的心里好像泼了一盆凉水,通体冰冷,五味杂陈。
四月一日,世间只看到三十万军马出城的踌躇满志,却看不到在风光背后,皇帝在临川宫廷秘密写下的敕令。
一双翻云覆雨手,自古无情帝王家。
以前学习大陆风俗的时候,曾听说兀兰国有句俗语,叫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今日的场面,可以说是这句俗语的现实演绎么?
凝视着那行字迹,莫炎的眉宇间一片萧索。
凝视着他的侧面,我心中怅然若失。
“昭将军,李万夫长,各位千夫长,此次夜袭大胜的英勇将士们!”耳边忽然传来风镇羽的声音,慷慨激昂的道,“此次事变,只逐一人,与其他将士无关。今夜各位以少击多,获得我国对狄支有史以来的重大胜利,各位的功绩有目共睹,归营后各有封赏!”
身边的李延一动不动,只是斜眼看着城上。
身后的几百名将士听着封赏许诺,面无表情。
莫炎静默了许久,问,“易昭,你如何打算?”
我不回答,只是望着城上。
等了一会,见我不说话,莫炎继续说,“名义上是逐出边境,但是现在剑门关挡在前方,身后是十几万的狄支大军。我们这几百人的处境……你明白么?”
我依旧不回答,过了许久,说,“临川让我恶心。”
他深深的瞥了我一眼,不置可否的回过头去。
见城下无人响应,风镇羽自嘲的笑了笑,也停止了演说。
作手势令小校送上一坛酒,他站在城头,满满的斟了一碗酒,迎风举起,“在下敬莫帅一杯,送莫帅上路。”
莫炎勒住躁动不安的坐骑离火,神色漠然的伫立城下,看着风镇羽仰头把酒喝干。
霍平跟在风镇羽身后大咧咧的走出来,抢过一碗酒几口喝干,砰的把酒碗在地上砸的粉碎,朝天大吼一声,“老子闷气啊!”
站在旁边的符政脸色微微一变,正要抬手,风镇羽在背后拉住了他的衣袖。
只听霍平对城下叫道,“莫帅,今天早上传过来的消息,内省划拨的粮草已经在路上了。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吵了。霍平在这里给你赔罪。”
话说完,他又仰头喝光一碗酒,退了下去。
后面跟上来的是展云。
他一言不发的端起一碗酒,走近垛头,把整碗酒泼下城墙大地。
“飞鸟未尽,良弓早折,狡兔尚在,走狗已烹。祭酒苍天,其人何辜!”
几年都不说一句话的展云突然开口,周围将领士兵无不悚然动容。
“放肆!”符政勃然大怒,喝道,“来人啊!把展云……”
风镇羽抢上一步,“展将军喝醉了,你们几个把他扶下去。”
立刻上来几个亲兵推推搡搡,展云一声不吭,冷笑着被拉下城头。
跟随其后,一个个的大小将领走上来,带着各种不同的神色望着城下,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复同样的敬酒动作,碗到酒干。
不多时,一轮已敬酒完毕。
“戏演完了么?演完了我们就走罢,不劳相送。”
莫炎冷冷的说着,拨转马头。
我神色复杂的回头凝望。
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巨大的剑门关牌匾上,黑底金字耀耀闪光。
想起这两个月军旅生涯,剑门血战,舍了性命的夺回这峻岭雄关,却不料落得如此结局,心中一片苍凉。
我咬了咬唇,扬声道,“李万夫长,借你的马一用。”
莫炎一怔回头,“你要作什么——”
趁着两马并行的时机,我已经借力跃上李延的战马,
“李万夫长,拨马回头!你的肩膀借我一下。”
李延依言行动,胯下骏马朝着剑门关飞奔而去,我借着他肩头搭弓,指套勾弦,对准剑门关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开一百二十斤的硬弓。
绷紧的弓弦吱嘎的响,弓身弯成满月。
城头将领大惊失色,纷纷躲藏。风镇羽脸色苍白,却拒绝了盾牌遮掩,固执的站在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