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焰……非焰……”云想衣叹息般念着他的名字,象是眠了一梦、方才醒来。“我在这……”景非焰的脸上浮起了一种扭曲的笑容,一字一句缓慢地回他,“我在这里呢,想衣,我来接你回去了。” ——
慕容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匀称而结实的骨节,十枚指甲修得平平整整,指肚圆润光洁,他偷偷地叹了口气。慕容三是燕都最出色的刺青师,覆手能为鬼斧之工,而他此刻正恭谨地跪在皇宫内庭的朱色阑干外,等待着昭帝的宣唤。
宫姬长长的衣裾拂过廊外的白石,翠环叮当,宛如春水潺潺。执拂尘的内侍作了个手势,慕容三从地上爬了起来,躬身随上。
龙涎焚香,袅袅的烟雾在青竹帘子后面飘散,透明的影子摇曳着,模糊了九折屏风上水墨的丹青。二八宫女执着琵琶,隔了屏风细细地哼着晓风残月,隐约辨得是江南岸边的吴侬软语。
年轻的昭帝靠在龙榻边上,漫不经心地啜着清茶,听得人来,昭帝抬起了眼,他微笑着,慕容三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冷战。春寒彻骨。
“慕容三,就是你么?”昭帝放下了茶盏,“咯得”一声轻响。慕容三一阵心慌,答不出话来,重重地叩了个响头。
内侍在青阶前支起了紫铜小炉,用温火灼着针刀。宫姬跪于榻边,双手奉上墨料。慕容三濯手执针。
昭帝撩开了低垂的锦色纱帐,榻上躺着一个男人。一个美丽而苍白的男人,上下未着寸缕。龙涎暖香屑,郁郁馥华在空气中慢慢地沉淀,就似繁花尽处的糜烂。
昭帝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那个男人的身体,淡淡地问,“这等料子,慕容师傅看看可好动笔?”
仿佛是初开的白梅,肌肤下面透出了雪的颜色,清冷而单薄,或许一点点风过,就会吹破了凝固的月光。他的胸膛上有一块焦黑的烙印,是那月光背面的阴影。
昭帝的手按住了那个男人的胸口,重重地压下去。那个男人急促地抽着气,却在脸上露出了一种冰冷的笑容。
“在这里……”昭帝的指甲掐住了那个男人的肌肉,那样低沉的声音生硬地从口中挤出来,“把这块东西给我挖掉,画一只……蝴蝶、那种从土里面钻出来的虫子。”
那个男人的眼睛转了过来,秋水连波、波上寒烟色,便是斜阳外的萧索也不过如此。他凝眸,直直地对上昭帝的目光。两厢凭望,恍惚间呼吸若断。
慕容三手中的针刀落下,刺入了那苍白的肌肤。那个男人咬住了嘴唇,他的唇也是青莲的灰。锋利的针刀划破了胸口的烙印,断开上面的字迹,一点一点挑起、剔掉。嫩红的肌肉翻了出来,那又似春天的樱,柔软而妩媚。
细腻的肌肤是一幅舒展开的画布,针刀流畅地滑过、或捻或抹,刻下的深深的痕迹,蝴蝶的翅上缓缓展开绮丽的花,沾着鲜红的血,仿佛方才死去。
那个男人痛苦地仰起了头,内侍紧紧地压住了他的四肢,他的肌肤痉挛着缩紧,慕容三的手心又重了三分。
“非焰……”那个男人仿佛发了一声破碎的呻吟,就象是蝴蝶死去时留下的的叹息。
“我在这里……”昭帝柔声回他,却在眼睛里迸裂出刀戈的凌厉,俯下身子,吻上蝴蝶的羽翼,咬下一块小小的肉。
漆黑的蓼青和着十二段杜草,刻到骨子里,胸口上的蝴蝶染尽了梧桐夜色,最后一根针从蝴蝶的心头挑起,血都是黑的。
内侍松开了手。那个男人倏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号叫,拼命地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昭帝。绝望的悲凉宛如流水曼延,咫尺间竟无计回避,他颤抖着、挣扎着想要说什么,而叫出口的却只是那个名子:“景非焰……景非焰……”
他是如此美丽如此苦楚,就如寂寞的烟花、被埋葬在夜幕里。他的眼角只有一点泪、未曾流下。胭脂如灰、那一转念已然不复。
慕容三无法将视线移开,当侍卫按住了他、用针刺瞎他的眼睛时,他甚至无法感觉疼痛。
看见最后一眼,那个男人是如此美丽如此苦楚。
然后,慕容三听见了昭帝的声音。帝王的尊贵,高傲宛如天上人:“云想衣……原来,朕已经不再爱你……”清澈明朗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来,其实只是淡如云烟过眼,“不再爱你。”
阶外梨花,不问春色为谁,故有暗香冷去。
——
空殿更漏两三下,敲凉了一席夜色,青阶梦寒。
风摇了帘子,帘外月色惨然,那时竟刺了眼,云想衣痛苦地喘息着,捂住了眼睛,很痛,泪却流不下来。胸口的肌肉已经烂掉,似乎要露出森森的白骨,腐朽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呼吸间,他想要和蝴蝶一起在月光下死去。
灯暗了,被薄衾冷,他张开嘴,牙齿“咯咯”作响,想说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便也无人听。
门边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响,恍惚的时候,云想衣觉得颈子上一片冰凉,他茫然地望了过去。
暗淡的月色中,一个侍卫模样的少年立在床头、持刀相向,大大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云想衣,带着一种凛冽的怨恨。
云想衣觉得心跳得厉害,迷糊地伸出手,抚摸着刀的锋刃,温柔宛如情人的缠绵:“你想杀我?是他……是他叫你来的么?”
少年怔了一怔,英气的眉毛挑了起来,恼怒的神情也是稚气而倔强:“谁也不曾叫我来,我杀你乃是要为我的族人报仇,云想衣,你欠下的债也多了,索性今日一并付清罢了。”
“原来不是他……原来不是他……”云想衣喃喃地念着,抬起眼来,他的眸子里映出了那一夜的月光,柔软地笑了起来,眉目中有一种凄厉的婉转,“我欠你们什么债,我还、我还,你来拿啊……”他死死地抓住了刀刃,颤抖着,血流了满手。
少年咬牙挥刀,刀子抹过了云想衣的手指,“哧”地一声,划破了破旧的棉被。白色的絮花在刀刃边上轻舞。刀尖没入胸膛只两分,卡在骨头上。
云想衣抽搐了一下,微微地蹙起了眉尖,软软地叹了一口气:“嗯……有一点点疼呢……”
少年倏然拔刀掉头。
云想衣猛地挣起身来,拉住了少年的衣角:“为什么不杀我?”他痛苦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却用尖利的声音固执地叫着,“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
少年嫌恶撇了撇嘴,想抽回衣角却被紧紧地扯着,不由地勃然,一刀下去割断衣袍:“我莫家世代武将,乃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现如今却和你这种疯子计较什么,真是有失声名。”
“我不是疯子、不是疯子!”云想衣沙哑地絮叨着,哆哆嗦嗦地爬过去抱住少年的脚,仰起脸来,他的眼神苍白而疯狂,“你杀了我、杀了我,好不好?”
少年皱着眉头,用脚尖踢开云想衣,“呸”了一声:“无怪乎昭帝冷落你了,这种东西、实在是让人心生厌烦,杀你还污了我的手呢。”他在地上蹭了蹭鞋底,恨恨地走了。
长夜如歌,春虫低低地吟唱不休。风卷帘动,凋谢了满地月色。
云想衣伏在地上,手指痉挛着在青砖上抓挠着,其实什么也抓不住。冷了,发抖了,疯了一样凄厉地笑了。喉咙里涌上来的血带着一种腥腥的甜味,象是掺了蜜的毒药,让他窒息在黑色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