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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尉迟复伏在马上大嚎。殷九渊冲了出去。左右清醒过来,一阵乱箭。殷九渊也不回头,紧紧地抱着云想衣,一路疾驰而去。

  身后的叫喊声渐渐地也远了,跨下战马慢了下来,“得得”的蹄声中,总有一股血腥的味道挥之不去。远天外,风卷着流云下去了,半截残阳埋入黄沙,染着浓浓的血色。

  寒风迎面,刺骨地疼。

  殷九渊的手松开了,仿佛累了似地靠在云想衣的肩膀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在夕照中惆怅如风:“想衣,我一直想问你……那时候,为什么要跟我走呢?你从未把我放在心上,却为什么选了我?”



  云想衣抬首望向天边,那流云散了,他惘然一笑:“问这个做甚么?反正……都已经回不去了。”

  “怎么就回不去呢?”殷九渊的气息拂过云想衣的耳边,象是痛了,微微地颤抖着,“你说你不喜欢故里江南,其实你梦里念的还是江南的烟雨,你总爱骗人,连自个儿都骗,何苦呢?”

  落日的烟花抹在云想衣的唇角,那是一种将要凋零的颜色,他咬住了嘴唇,恍如呻吟:“你不懂、你不会懂的。”

  殷九渊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就象把沙子咽到喉咙里去了,苦涩难当:“我懂、我什么都懂,我只是你随手拿的幌子,其实你……其实你……”风沙淹没了他的言语,殷九渊的身体忽然向后栽倒,带着云想衣滚落马下。

  那匹黑马刨了几下蹄子,一溜烟跑开了。

  “你、你怎么了?”云想衣反身扶住了殷九渊,大漠的风寒让他的手脚冰凉,吃力地抬起手来,拥住殷九渊的后背,手都湿了,黏黏的一片。



  殷九渊微微地笑着,粗犷的轮廓柔和了起来,就仿佛四月里江南河畔那一抹晚照、淡似轻烟:“我知道你一直想回江南,我攒了点银子,明年……等明年开了春,我就带你回去,好不好?”

  “好……好……”云想衣痴痴地呢喃着,抚摸着殷九渊的胸口,两支锋利的箭尖从他的胸前透了出来。云想衣俯过去轻轻地吻着殷九渊的额头,用细细软软的声音哄他,“我们一起去江南,那时花开了、燕子回来了,你给我扎一只纸鸢……九渊,我喜欢你……喜欢你,你不能骗我,一定要带我回去……”

  云想衣的指尖冰冷而柔软,按在殷九渊的心口,殷九渊觉得那里痛得要裂开了,恍惚地,却拼命地想要抓住云想衣。他的吻,竟从来没有这么温柔。

  “嗯,想衣、想衣……还好有你在我身边、还好有你,想衣……”殷九渊使劲地张开嘴,反反复复地唤着那个名字,低了低了,僵硬的手指滑过云想衣的嘴唇,倏然落下,“一起回去……”

  风过斜阳,黄沙天舞,人的影子长长地凝固在风沙里。

  “连你都骗我,我已经回不去了……”云想衣将脸埋入黄沙,堵住自己的声音,“真的、回不去了……”沙子刺破了眼睛,疼得浑身都哆嗦,眼泪却流不出来。喘不过气息,挣扎着想要呼吸,满口满口都是沙,“咯咯”地响。

  弄箫的人依旧在天涯,风声如泣、风声如诉。荒凉的落日葬在沙底。

  ——

  这一年秋末,昭帝景非焰于叠谷关一役大破封氏,德明帝亡。冬至,昭帝挥师西下,直逼封都睢原,攻城三月,遂破,火焚睢原,千里赤地。斯是,封朝不复。

  来年的春,塞上的胡杨树又在黄沙中破出几点绿,苍老的骆驼慢慢地踏过流沙,大漠的风很快抚平了痕迹,留下两三声铃响,已在斜阳外。

  边塞的小镇,仍寂静一如平常。

  这日,却眼见远处黑底金线的旗子卷起了天边的云,马蹄扬起的尘烟遮住了半个戈壁。小镇上的民众几曾识得这等架势,都簇拥在道边伸长了脖子。列阵的骑兵过后,华丽的车辇缓缓地过来,宫服的女史撑着黄绸华盖,低垂的锦缎上描着龙腾云海,是为天子圣驾。开道的金吾卫威武地喝了一声,镇民慌乱地跪下了,俯首不敢视。

  浩荡的车队穿过了半个镇子,昭帝在车中低低地喝了一句,车辇停下了。

  满是尘埃的道边,只有一个乞丐模样的人蜷窝在角落里,见了人来,也不动弹。

  臣子们躬身垂首,景非焰从车上下来,缓缓地踱到那乞丐的旁边。麂皮的靴子沾了点尘沙,内侍伏下身,小心地替他拭干净。

  乞丐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慢吞吞地往边上蹭了蹭。

  景非焰冰冷地微笑了,作了个手势,内侍端来了一碟糕点。景非焰拿起一个点心,蹲下来,递到那乞丐的面前,似乎是温柔地道:“饿了吗?他们说你几天没吃东西了,来、过来,我这有好吃的,你要不要?”

  乞丐迟钝地抬起头来,满面的污垢,几乎瞧不出他的容颜,凌乱的头发下面,那眼波却如流水潋滟,只是微微地一凝眸,天净秋思。他也不言语,向景非焰伸出了手。

  就在快要触摸到的时候,景非焰摊开了掌心,那块糕点掉在了尘土里。乞丐匍匐着向前爬了两步,从地上抓起糕点。

  “下贱的东西!”景非焰翘起了嘴角,露出鄙夷的神情,站起来拍了拍手,居高临下地望着泥泞中的那个乞丐,他的眼睛里划过一道模糊的阴影。猛然从金吾卫手中夺过马鞭,劈头盖脑地抽向乞丐。

  鞭子在空中甩出尖利的呼哨声,抽在乞丐的身上,破旧的衣服一片一片地被撕开、腐烂的棉絮卷在半空,带着鲜红的血丝。他疼极了,在地上打着滚躲闪,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景非焰愈怒,狠狠地一鞭砸了下去。乞丐用手抱住了头,鞭子抽在手臂上,“咯”地一下、有什么东西裂掉的声响,他陡然象鱼儿一样弹了起来,又重重地跌入尘埃。

  景非焰的手指颤抖了一下,鞭梢上淌下一滴血。鞭子从手中滑下。

  乞丐伏在地上, 抽搐了半晌,挣扎起身子,手里还抓着那块糕点、已经稀烂不堪。破裂的棉衣挡不住陡峭的春寒,他瑟瑟地抖着,木然地将糕点塞到口中,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景非焰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乞丐的胳膊,将他拉起来。乞丐护着自己的手,不停地哆嗦。景非焰轻轻地抚摸着他肮脏的脸颊,眼眸中宛如火焰燃了起来、炙热而残酷:“云想衣,你也有今日,拿镜子来看一看,你现在比狗还不如。”

  那乞丐竟是云想衣,他的脸上只是淡漠,干涩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烟水般的眸子转向景非焰,缓缓地靠了过来。

  景非焰的呼吸有些粗重。他听见了云想衣的心跳,慢慢的、轻轻的。

  而云想衣只是靠着景非焰的手臂,舔掉自己指尖上残留的糕屑。

  景非焰拽紧了手心、又松开了,他轻轻地拍了拍云想衣的脸颊,冷冷地笑着,他的眼中却半分笑意也无:“乖,跪下来,给我学两声狗叫,我给拿东西给你吃,要吗?”

  云想衣直直地望着景非焰,眼睛底下沉着月光的碎片,冷冷清清地划破夜色的眸子。忽然抬起手,摔了他一记耳光。

  “啪嗒”,清脆的一声响。随行的侍从慌忙低下头。

  景非焰呆立不动,僵硬地摸着自己的脸,用一种凄厉的眼神望着云想衣。

  尘沙在风中飞扬,灰蒙蒙的一片,天幕烟纱,挑不破那一点朦胧。苍白的日光斜斜地掠过墙角,拉长了人的影子,落入尘埃,也是暗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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