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九渊咳得愈发厉害,见景非焰死盯着他不放,只好压低声音:“殿下休要取笑了,那一纸赦令为谁所求,你明是知道的。”
景非焰沉吟片刻,缓缓地道:“九渊,不是我说你,你已过了而立之年,这种事情是要有分寸的。男宠之事终究不是光彩,若传了开去,怕朝中大臣非议,于你大是不利。”
“殿下言重了。”殷九渊一时耳红脖子粗,期期艾艾地半天才挣出话来,“我与他清清白白,一丝无犯,何来‘男宠’之说。想衣气性高傲,原不是那种低下之人,我之待他,如水中观冷月,虽有思慕之心,诚不敢渎之,殿下莫要听信了小人谗言。”
景非焰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间有些动荡,急急地将脸撇开了。
一时无言,踱马缓行。
突然,一个镇南将军府的侍卫从远处奔了过来,喘着粗气跪在马下:“将军,将军……”
殷九渊肃容:“何事惊慌?”
侍卫抬头,看了景非焰一眼,又把头低下了,措辞谨慎地道:“我等奉将军之命护着府上的那位客人,适才偶遇大皇子殿下,起了些争执,小人不敢擅主,请大人示下。”
殷九渊色变,不及与景非焰招呼,掉转马头冲了过去。
比及到了林边,双方已经缠成一团。大皇子府上的人是跋扈惯了的,便连公卿贵族也不放在眼里。而镇南将军世袭武将之职,战功显赫,其府中侍卫亦是骁勇之士,自是不甘示弱,两相里斗得甚是热闹。
云想衣静静地立在树下,见殷九渊来了,神色间漠然依旧,只是抓住树干的手指有些泛青。
“住手!”殷九渊凭空一声断喝,震得枝叶簌簌地响。
将军府的侍卫收了手。大皇子府上的从人被那气势一慑,愣了一下,看了看主子,景非岑挥手令他们且退,走过来,礼数周全地拱了拱手:“殷将军,下人无礼,让你见笑了,勿怪。有一件事正要和将军商量一下。”
“殿下何事?”殷九渊沉声道。
景非岑的目光瞥过云想衣,宛如盯住了上佳的猎物般,“嘿嘿”一笑:“我愿以明珠十斗换取贵府上的一介奴仆,想来将军不会驳我的情面吧?”
殷九渊一声沉哼,手按上腰间的佩剑,神情间不怒自威。景非岑下意识地倒退几步:“殷九渊,你这是何意?”大皇子府上的人忙又拥了上前。
殷九渊不语,“呛”然拔剑,挥刃,疾若流星,烈若奔雷,挟着万钧之势,历历风声过处,身畔那株一抱粗的梧桐木被生生地拦腰劈断,轰然倒地。寒光自刃上现了又隐,殷九渊复还剑入鞘,沉稳地看了景非岑一眼,泰然道:“大皇子说笑了。”
景非岑惊且怒,裹足不敢前。
殷九渊视景非岑若无物,径自行到云想衣面前,紧绷的神情转而柔和了,见云想衣赤足立于草间,眉头却是一皱:“怎么把鞋子脱了?这样的天气,乍暖还寒,小心着凉了。”
远远地,景非焰策马朝这边来了。云想衣目光一掠,苍白的笑颜自眉目间浮起,似那雪底暗香沉,也是婉约,也是清冷,他向殷九渊伸出了手,幽然一声轻叹,在那不言中。
当景非焰过来的时候,云想衣正被殷九渊抱在怀中,离去,他只能见那长长的黑发从殷九渊的臂弯里垂下。
水一般的青丝流过,湿了朝阳,湿了暮霭。思切时,已非一朝一暮了。
入了房,殷九渊小心翼翼地将云想衣放到锦榻间,略带焦急之色,低声道:“你觉得如何,可还会不舒服?”
云想衣转过脸,慢慢地摇了摇头,脸上泛起了薄薄的红晕。
殷九渊有几分怔了,抬手欲摸,但又惊觉不妥,缩了回来,直是手足无措。
云想衣看了殷九渊一眼,低下了头,轻声道:“我今日让你为难了,大皇子日后必不与你甘休。”
殷九渊想起又是恼怒,大手一拍桌子:“那景非岑真真可恨!若不是念他乃皇族御子,我今日定要斩他狗头!”稍顿,看了云想衣一眼,有些嗫嚅,“你莫不是在怪我么?是我无用,让你无端受此羞辱,我知你心下委屈,只管骂我好了。”
云想衣缓缓地站了起来,凝眸注定殷九渊。
殷九渊面上一红,心跳得厉害,尚自失神时,云想衣已跪倒在他的脚下。殷九渊大惊,急忙伸手去扯他:“想衣,你这又是为何?”
云想衣拽住殷九渊的手,却不起身,头伏得更低,发丝垂落,掩住颜容如雪,但听得清音泠泠:“景非岑乃皇上长子,有望继承大统之位,此番开罪了他,于你断是有害无益。在朝为官诚然不易,你不必为了我而自绝退路,若此时将我送到大皇子的府上,也还来得及。”
“胡说!”殷九渊暴喝,再也忍不住,将云想衣拥入怀中:“你应是生在云端中的人,我怜你还恐不及,又怎会让你由人欺侮。你快别说这种傻话,若有谁敢触到你一根指头,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将他碎尸万段!”
“我不值得。”云想衣的声音弱了,颤抖着,宛然间如弦,“我不值得你怎么做。你待我好,我感激得很,委实不忍心再骗你……你当我是冰清玉洁的人,其实、其实我早已非无瑕之璧。”
殷九渊的身体倏然僵硬,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又跌下去了,跌得生疼。半晌,咬牙道:“你、你说什么呢?”
云想衣从殷九渊的怀中挣脱,避开了。碎玉似的牙齿咬了咬嘴唇,本就苍白的唇在那一时间透明若水晶,欲碎了,抿唇,却是浅浅一笑:“大人之待想衣,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诚君子也。想衣每思及,愧疚无以复加,下贱之身不敢承大人错爱,与其他日让大人知晓,不若想衣自陈其罪,任凭大人发落。”
殷九渊回不过神来,呼吸渐沉,唇动,却终是无语。
云想衣眉目间若笼轻烟,幽息如梦,低首敛眸,用宛如不关自的口吻淡然诉道:“昔日在明石王府时,想衣一人孤苦无靠,身不由己,居上位者强之,纵不愿,亦无可奈何。本拟以死蔽羞,一念之差,苟且至今,倒是让大人见笑了。”语到末了,愈低,若断。月下箫音,辗转夜色间,夜亦朦胧了。
殷九渊的手拽紧了,又放松了,眸中神色狂乱,忽然一把抓住云想衣的肩膀,厉声喝道:“是谁?你告诉我!”
云想衣抬眸,旋又垂下,眼睫掠影,若羞若怒,细似蚊声地道:“是南乙大人。此事……原也怨不得人,是我命贱……”
“南,乙!”殷九渊恨恨地,几乎咬碎了一口钢牙。
明石王败后,其部将南乙因献城有功,免其罪,调任雍州守备,事隔月旬,殷九渊早已忘了,现下听得提及,猛又省起,嫉恨欲狂,暗自默念着,双目尽赤。
云想衣慢慢地退却,宛然轻颦,楚楚方凄:“大人不必如此耿耿于怀,我这就走了,再不敢扰大人清静。”
殷九渊一惊,扑了上去,抱住云想衣,沙哑地喊道:“你要去哪里?”
云想衣垂下眼帘,含辞未吐,呼吸间幽若兰草,暗香盈彻鼻端。柔软的躯体清且冷,宛如用雪揉成的,快要融化了,不经意地颤着,只在咫尺里。
殷九渊痴了、醉了,气血上涌,澎湃不已,跌荡不休,直要把魂都销了,他喃喃地道:“我哪里都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低低一声吼,将云想衣按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