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里,云无衾展颜,苏蔻黯然,只云想衣不明所以然,犹自蹭着苏蔻哝哝地撒娇。
铜炉里燃了一段沉香,袅袅的青烟绕上经幔,佛堂上褪了色的优钵昙华宛然间淡如烟花。
美人垂眸,胭脂如华月凝肌,翡翠步摇在云鬓间微微晃动,泠声波影叠青丝,宛然巧笑,轻轻地抿了一口梨花碧螺春,雪莹若款款叙道:“莹若向有礼佛之心,无奈何皇上关爱过甚,寻常总不许我出宫,今日乃是非焰生辰,特来向寺中求个吉祥,扰了大师清修,罪过了。”轻轻地笑着,皓腕轻抬,抱起年方两岁的幼子,“这是非焰,来,非焰,给大师请安。”
景非焰好奇地张望了一下,咯咯地笑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抓住净空长长的白胡子。
“娘娘多礼。”净空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望着景非焰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了几分慈爱,“七皇子初见之日犹在襁褓,而今长成,福相十分,吾景氏列祖必佑之,日后为国之栋梁。”
雪莹若的眼波流转,似不经意状,婉转道:“大师是为两朝佛老,若能多多照顾非焰,也是他的福气。”
“阿弥陀佛。”净空淡然,“娘娘有心向佛,仁德可嘉。此殿供奉大慈文殊菩萨,日里香火是极灵验的,今为娘娘故,闲杂人等皆已摒退,娘娘上前礼,老衲暂避。”
雪莹若颔首为礼,净空出,殿门半掩。雪莹若虔诚地跪下,低眉敛目,轻轻地在菩萨前诉着平生夙愿。道是锦绣贵人,古佛青灯下,也不过是一介凡子。
景非焰没了宫人在旁管束,甚为开心,在蒲团上爬来爬去,沾惹了一身香灰。
小雀轻啼,日影入窗,佛笑。
半掩的门被人小心地推开了,一个小脑袋怯生生地探了进来。
“谁人放肆?”雪莹若柳眉一挑,转过头去,“还不下……”抬眼间,看见了立在门边孩子,那样的眉目,宛然如己,立时想到了什么,惊呼一声,掩住了口,跌倒在地。
云想衣畏缩半晌,终是慢慢地蹭了过来,走到雪莹若的面前,细若蚊声地唤道:“娘……”
雪莹若的身子抖了起来,珠翠环佩琳琅作响。
景非焰爬了过来,歪着脑袋,睁大了眼睛望着云想衣,口中“呀呀”地叫唤着,想引他注意。
“娘……”云想衣满心惶恐,但终是记得父亲的嘱咐,大着胆子扯住雪莹若的衣袖,哝哝软软地道,“想衣好想娘啊……娘为什么不要想衣呢?娘……”
“想衣……想衣……”雪莹若宛如梦呓一般,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你长这么大了、这么大了……”
母亲温柔的手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栀子花的味道,让他想起了故里江南的春。云想衣的心被一种强烈的愿望抓住了,他仰起涨红的脸蛋,害羞地道:“娘……抱抱想衣,娘……抱抱我,好不好嘛?”
“想衣……”雪莹若幽幽叹息,仿佛有泪,尚未淌下就干涸在美人的眼角。
“娘,抱抱想衣嘛。”想衣伸出了小手。
“母妃……”景非焰凑了过来,口中叫着雪莹若,却乐呵呵地朝云想衣趴过去。
“呀,非焰……”雪莹若生怕景非焰跌着了,一把抱起了他,细声地哄着,“乖,别闹啊。”
景非焰不知怎的,皱起小脸,在母亲怀中蹬着脚丫子,死活就要往云想衣身上扑。
雪莹若无奈,小心翼翼地将景非焰抱到云想衣面前,柔声道:“想衣,这是你弟弟啊,他叫非焰,很可爱吧,来,抱抱他。”
云想衣傻愣愣地接过那团乱动的小东西,一个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雪莹若又是一惊,也顾不得理会云想衣,紧忙扶起了景非焰:“有没有摔着了,这孩子,总是不听话。”
景非焰吧嗒吧嗒地摇头,依旧缠着云想衣不放。
“娘……”云想衣低低地唤了一声,难过地望着雪莹若,“娘不喜欢想衣么?”
雪莹若心烦意乱,终是狠下心来,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着:“想衣,是娘对不住你,娘不该把你生下来……我和你爹爹已然无涉,你不该来找我,你……你只当没我这个娘吧。”
“娘……”云想衣哀哀地唤了一声,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着,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啜泣着道,“娘,想衣很乖啊,比弟弟乖,为什么娘不要想衣呢,娘……”
雪莹若撇开脸,复跪倒在菩萨面前,双手合十,用凌乱的声音自顾自地絮絮低语着:“佛祖有灵,且恕我无过。上天既赋我绝代容华,又岂能令我终老乡野?我与云无衾不过一载夫妻,本就未承望白头之约。现今皇上情深意重,幼子非焰承欢膝下,我怎忍别离,佛祖明鉴……”
云想衣呆呆地听着,也是不懂,只觉得伤心不过。景非焰围着他转来转去,天真地笑着,云想衣低下头看他,缓缓地将手卡到他的脖子上,喃喃地道:“娘为什么不喜欢我呢?我明明比你乖的,为什么娘只疼你?讨厌讨厌你。”
云想衣的手收紧了,景非焰被勒得难受,“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雪莹若回首见此情形,吓得尖叫一声,一掌打下,狠狠地扇到云想衣的脸上,把他瘦小的身子打得跌出去,尖尖的指甲划破了他的脸颊,滴落一长串血珠。
景非焰瘪着嘴,哭得稀里糊涂。雪莹若抱起了他,心疼地哄着。
云想衣哽咽着,挣扎着爬过来,抓住雪莹若的衣角:“娘,跟我回去吧,娘,爹爹在等着我们呢。”
雪莹若看着怀中啼哭的爱子,心下恼恨不已,嫌恶地一脚将云想衣踢开:“坏心眼的小东西,和你爹爹一副模样呢,不知天高地厚,想什么心思?”临出门时回眸冷冷一笑,明媚的眼波中流过一丝沁人的寒意,“回去告诉你爹爹,莫要痴心妄想了,安分点回去过他的日子,若再纠缠不清,也休怪我无情。”
“娘、娘!”云想衣摇摇摆摆地爬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雪莹若掉头而去,哭得声嘶力竭,终是无人理会。
日暖生烟,香炉中灰冷。
良久,云想衣觉得喉咙好痛,再也哭不出来,只好抹着泪,蹒跚地走向后殿。
微风过,青竹摇曳婆娑,竹林间有春虫悉嗦。
禅房中沉寂若水,净空与云无衾端坐对弈,净空气定神闲,云无衾却是满腹心思,落子处不分轻重。
苏蔻站在门口焦急地候着,见云想衣回来了,忙奔了上去,一把搂住他:“想衣,怎么哭了,她……她欺负你了么?”忽然见着了云想衣脸上的伤口,又惊又痛,“她打你了么?乖孩子,疼不疼啊?”
禅房中的云无衾听见动静,急忙跑了出来,推开苏蔻,抓住云想衣,慌张地问他:“怎么样?怎么样?你娘怎么说?她愿意回来么?”
云想衣委屈地只是掉眼泪,嘶哑的嗓子半天说不成话。
云无衾恼了,厉声喝道:“你哑了?爹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你娘到底说了什么啊?”
云想衣吓得乱跳,躲到苏蔻的背后,期期艾艾地道:“娘不喜欢……想衣,她不跟想衣……回来……”
云无衾骤闻此言,手脚都冰凉,伤心处无计消遣,望着眼前的哭泣的儿子,怒从心头起,一巴掌摔了过去:“没用的东西!”
云想衣张着嘴,已经哭不出声音,使劲地抽搐着,小脸一片苍白,眼泪和着腮边的血丝一起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