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应谨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理。”武后依然是慈爱而悲哀的表情,眼神却坚定不移,“太祖太宗皇帝开创的这皇皇大唐基业,可千万不能毁在我们这些子孙手中啊。”
“天后,万岁,刺杀明大人的是小人,不关太子之事!”岑因珏一再地申明,可心底的黑暗一再地扩散,他已经有感觉大势已去。
“他是朕的儿子啊……他是朕的儿子啊……”高宗喃喃地说着,又抱起了头,“啊……朕的头好痛!太医!太医!都死哪去了?”
“万岁,您放心,我会网开一面,放他一命的,贤儿也是我的孩子啊。”武后说的很娓婉,然后挥手示意内侍与太医搀扶高宗皇帝退到后宫。
“喧:太子李贤贬谪庶民,幽禁于长安翊善,同谋岑因珏杀人偿命,三日后于午门外斩首示众,以肃法纪!宗正卿大义灭亲,重重有赏!”
◆ ◆ ◆ ◆
幽禁李贤的翊善房正对着大明宫,在大明宫里面,住着太平公主以及他的那些兄弟们。
大明宫里面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喧嚣、欢闹,小时候手足情深的场景已成了昨日黄花,在他们的长兄李弘被迫引鸩之后,李贤又沦落到如此下场。
大明宫里变得有些阴冷,只是,冷不过翊善房。
岑因珏被狱卒押解进来,谢下了身上的枷锁,算是暂时放了他自由,他有些惊讶,看着站在院子正中的昔日太子。
“是我求母后的,最后三天让我们在一起。”李贤的眉目中竟没有丝毫的愁云惨雾,神清目朗,恍若多少年前,他初次成为太子,他们初次相见。
那时的李贤是集文韬武略、雍容华贵于一身的皇太子,他却不骄、不狂、不霸。
他的政治主张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要的‘不是疆土而是人心’。
他的理想是把大唐建成人间天堂:‘那时的大唐,没有饥荒,没有战争,没有弱肉强食,没有敌对国家,百姓安居乐业,国家相助通好;那时的大唐,是天下最富饶、最安定、最令人向往的地方。’
那时的岑因珏是比现在更年小的小小少年,用着明亮的双瞳热切地喜悦地看着他,为他的一切理想而热血澎湃。
岑因珏也有理想,他的理想是永远站在太子的身边,希望他能如愿,登上帝位,造福苍生,那时他依然会在他身边,他永远不要官爵,他永远不要名位,他也不要用自己的肉体去玷辱那神圣的天之子,他们可以做朋友,做知己,做任何一切,但不能做情人,他知道那将是一条毁灭之路,李贤的人生之旅容不得一点点瑕疵。
他知道,任何理想的实现都需要付出牺牲,巨大的牺牲,那么,牺牲低俗的情欲又有什么值得惋惜呢?
谁也不懂得小小年纪的他怎么会懂得这么多,但是他就是看得很明白,所以他一再地拒绝自己的情不自禁,一再地拒绝李贤的热情如火。
可是……
可是为什么结局还是这样的?
他们一直大口大口地喝酒,似乎想把这些年的克制与压抑都喝进去。
岑因珏最先撑不住了,在他晕倒之前他还很清醒地说了一句话:“殿下,我很开心……”
话音刚落,人便瘫在地上。
李贤忙忙地放下酒杯,上前把地上的人一把抱起,像抱着一团云,手上轻飘飘的,脚下也是轻飘飘的。他意识到自己也有点醉了。恍恍忽忽地走进房间,把岑因珏轻轻放在床上,然后搬过一张椅子坐着,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身体止不住地越靠越近,越来越低的角度让他无法支撑自己,最后竟然趴在了他的身上。
也许是身体接触时的震荡惊动了床上人,他忽然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眼神虽然迷离,但他仍然看到有一张脸几乎紧帖着自己的脸,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头痛得厉害,脑子乱成一锅粥。
上面的人倒是清醒了不少,事实上当他的身体接触到岑因珏的那一刻,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本来他的酒量就比那个醉得躺倒的人好。
他看见少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他用迷离的眼神打量自己贴近他的脸,看见他似乎很困惑的样子。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迷乱,也许是酒精起作用了,他发现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柔和,他紊乱的心弦被他拨动得更加凌乱。
终于忍不住吻了他的唇。他的唇火热柔软,带着淡淡的温馨,就如他的笑容,淡淡的,却能让人深深沉醉和回味。
李贤想,他的心在这一瞬间便已死去。
死而无憾。
“有点儿。”少年含糊的回答他,双眼已经困倦得快要闭上。
“乖,让我抱你去洗澡。”
“不,别动。”少年摇摇头,拉住了他,“陪我一会儿,好吗?哪也不去。”
他点头,让少年的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少年疲倦而安静的睡容,李贤没来由的感到恍惚,这让他感觉心头正隐约的泛起阵阵苦涩……当他们终于可以身心交融的时候,却换来如此结局。
对于自己的处境一直无动于衷的他突然有种要哭出来的感觉。他竟然有种想要哭出来的感觉。少年在黑暗中摸索他的手指,抚摩到的……恰恰是他心里头最柔软的地方。
他突然明白了少年说过的不爱他的理由:因为你是男人。
这不仅仅是简单的一句话,这句话后面是他们的生命无法承受之重,是重重的危难,重重的杀机,重重的死亡邀约。
可是啊,可是……他终于拥抱了他的男孩,并且无怨无悔。
他能感觉到少年的泪水,可是岑因珏把脸埋在他的肩膀,倔强的不让他看到。
可是,他依然看到了泪水在夜色中的崩溃。
他的,和他的,一起崩溃。
心里变得满满的,不是沉重的负担,不是死亡的恐惧,而是幸福的感觉,带着泪水味道的幸福,竟这样翩然而至。
“当明天来临的时候,请您杀了我……”夜色中,岑因珏的声音幽幽地泛起来,“我不要三天,一次就够了,太奢侈……”
“嗯。”李贤温柔地答应了,“睡吧,从今以后,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当明天来临以前,我会杀了你,然后自尽。
第九章
当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岑因珏终于张开了眼,宛如刚从母亲怀中醒来的孩子,有好一阵子他就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四周,一切是这么新奇。
这是一间木屋,墙上挂着两支长矛,杨木桌子,上面放着一些粗瓷陶罐,外面传来幽幽的香气。
他翻身坐起来,觉得浑身无力,挣扎了几下才起来,床靠着窗户,窗子被木条支了起来,可以看到户外的光景,于是他看到蹲在露天地锅旁烧火煮东西的男人,还是一身青衣,伟岸的身材蹲在那里,有些滑稽。
岑因珏又慢腾腾地坐回去,发呆。
一会。
一大会。
很大一会。
他突然在床上跪了起来,随手抓起桌子上的一个瓷瓶,对着窗外喊:“韩凌羽!”
韩凌羽回过头来,一脸的烟灰,下巴上胡茬重生,可是的表情充满了惊喜,还没等他喜笑颜开,那瓷瓶已经破空朝他的面门打来。
他吓得急忙闪到一边,紧接着第二个东西又砸过来。
第三个。
第四个。
粗瓷陶罐砸在地上,碎成几片,韩凌羽有些着恼地吼:“你干什么?”